导语
1945年的八月,重庆的天气依旧闷热得透不过气,似有暗流涌动。
这样热的天气,却有三个孩子在马路上走。为首的大孩子十七八岁,牵着两个十岁光景的孩子。他们不说笑,不打闹,形色严肃,脚步匆匆,倒像三个小大人。
他们频频回头,七拐八绕。为首的大孩子更是警觉,紧紧捂着自己的口袋。他瞥见墙边站着个佯装抽烟看报的人,立刻带着另两个孩子静悄悄地调转方向。
最终,他们来到了曾家岩50号门前,敲了敲门。
有人为他们开门。他们看了看四周,不动声色地进了门。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走来,与他们轻声交谈之后,大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穿白衬衫的人读着信,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写信的人名字叫叶挺,三个孩子是他的子女,一路甩开国民党的特务前来送信。而信中的内容,就是将他们仨托付给读信的人,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
那个时候,三个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踏进周公馆的那一刻,冥冥之中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那一天,距离叶挺夫妇及女儿叶扬眉死于空难,还有不到八个月。
与父母分别,不想却是天人永隔
让我们将历史的镜头,对准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叶福恒。
1945年的中秋节,他们见过正在重庆谈判的毛泽东之后,立刻要被飞机送到延安。叶福恒的心情并不算愉悦。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要和爸爸妈妈分开很长时间了。
他很想家。他想广州姨母家里的那个镶着玻璃的柜子,里面都是哥哥做的木片飞机模型。哥哥从小就喜欢飞机。
有一次,妈妈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去草地上,看哥哥试验飞机模型。当那架小飞机飞上蓝蓝的天空时,他和妹妹一起拍手欢呼了起来。
妹妹还小,伸手就要去抢飞机。哥哥说:“别抢,等我把它改装一下,造出大飞机,带你们去看爸爸。”
爸爸在哪呢?这时福恒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想爸爸。
他们只知道,爸爸关在牢里。有一阵子他们也和爸爸妈妈一起被软禁。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的父亲叶挺正心急如焚:他渴望出去,渴望为解放贡献一切,更渴望知道他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他默诵着墙上的诗。渣滓洞的墙上,赫然是他写下的《囚歌》。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走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
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
那一天——
地下的烈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起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
他本来应该带领他的新四军,在抗日的战场上奋勇杀敌。然而,皖南事变后,他没有过一天自由的日子。浴血奋战八天八夜,最终却被蒋介石扣押。
他拒绝了威逼利诱,拒绝了远走缅甸。他在渣滓洞上写下《囚歌》,不问冬夏与春秋。有国民党的人前来劝降,人进来还没张口,他一条板凳先扔了过去。
他想孩子,想他的新四军,更想回归自由,回归党。他想,出去之后,自己就可以去延安了。那里有他曾经的战友们,或许他的孩子们也会和他们在一起。我们的理想就快要完成。我的孩子们,你们千万要平安。
而此时此刻,如他所愿,三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在周恩来的亲自护送下,他们来到了重庆机场候机。
临走前,周恩来突然问两个男孩子:“你们的名字怎么都有个福字?”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周恩来说:“福字有点封建色彩,不大好,我给你们改个名字,也是为了你们登机后的安全。”
他给哥哥起名叶正大,给弟弟起名叶华明。福恒——不,华明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那个时候,是为了不被人察觉自己是叶挺的儿子。
而后来,或许很多年后,当他成为著名企业家,连邓小平都没有记起他是叶挺的二儿子还是四儿子时,他或许会想:福恒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确实不大好——幸福怎么可能会永恒呢?
毕竟那个时候,距离他永远地失去父母和妹妹,仅有不到八个月了。
1946年3月4日,50岁的叶挺出狱了。出狱的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通知中央,希望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
三日后,毛泽东主席电告叶挺,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叶挺还参加了国共谈判三人军事会议。周恩来赞他虽然头发已白,但气质仍坚。
距离他和妻子、扬眉,还有尚未起名的阿九登上飞机,与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战友与党永远地天人相隔,还有一个月。
3月13日,叶挺见到了妻子李秀文,两人喜极而泣。4月8日,他和妻子李秀文、最爱的女儿叶扬眉以及一些其他党内重要人员一起,登上了前往延安的飞机。
4月12日,二哥叶正明流着泪告诉叶华明,爸爸妈妈的飞机撞上了山,飞机上所有的人全部都死了。从今以后,他们不可能再见父母一面。
他们的父亲叶挺,在1946年4月8日,彻底地成为了在烈火中永生的英雄。那一刻,他的孩子还在延安的学校里,朗朗地读着书。
誓为父亲报仇,却遭到阻挠
一夜之间,叶家的六个孩子,全部成了孤儿。所有人都在哭。
朱德总司令对他们说:“孩子们,不要哭了,你们只能用心读书来继承你们父母的遗愿!”说着说着,眼泪也落下来。毛主席将孩子们叫到自己住的窑洞,悲痛地说:“以后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
然而,没有人敢告诉他们,尽管那天确实有雾,却或许并非一场纯然的天灾。
罪魁祸首可能是什么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华明哭得最伤心。他不明白,为什么飞机好端端地会出事?为什么他们坐着飞机去重庆,去延安,都安然无恙,爸爸的飞机却撞上山,坠毁了?
从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那一刻起,他就长大了。他带着这个疑问,来到了张家口,来到了聂荣臻家。对他来说,聂荣臻相当于他一生中第二个父亲。
说起聂荣臻,许多人会想起那篇著名的课文《聂将军与日本小姑娘》。没错,他就是那位在抗战时期救助了父母被炸死的日本孤女美穗子姐妹,将两个小女孩送回日本的聂将军。
他不仅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并且不以怨报怨,显示了中华民族热爱和平的民族精神,为许多人深深敬佩。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样的人永远都富有人格魅力。
聂荣臻与叶挺也是故交。他们曾经是同学,也是亲密的战友。叶挺入党的介绍人也是聂荣臻。
叶挺去世后,他悲痛欲绝,写下了一副长长的挽联:
五十岁崎岖世路,献身革命,尽瘁斯民。海内瀛寰,同钦气节,两次从征凡七载。流亡异域,苦经十度春秋。反动阴谋空画饼,纵几处羁囚,壮怀尤烈。方期延水堤边,宏抒国事,天丧巨才无可赎,旷古艰难遗后死;
二十年忧患旧交,同学苏京,并肩北伐。南昌广州,共举义旗,一朝分手隔重洋。抗日军兴,血染大江南北。茂林惨变痛陷身,喜今番出狱,久别重逢。孰意黑茶山上,飞陨长星,我哭故人成永诀,普天涕泪失英雄。
而对故友的遗子,他更是视同己出。在叶华明的生活中,聂荣臻如友,如师,更如父。
也因此,1953年叶华明从北京101中学毕业时,才会郑重其事地和聂荣臻商量,将来想做个飞行员。
聂荣臻闻言,整个人惊呆在那里。
他审视着这个已经18岁的孩子:挺拔结实,英俊潇洒,眉眼俨然有了叶挺的影子。这个孩子双唇紧闭,目光坚定,点点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他不由得想起他和叶挺第一次相见的样子。
“我要和父亲一样为国家建功立业!当年父亲的死,我一刻都没有忘。我要做一个飞行员,不让任何人失去自己的父母。我恨他们。我要给我爸我妈报仇。”
聂荣臻脱口而出:“不行!”
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英雄,眼眶一瞬间竟然红了。他眼前浮现了叶挺的诗句:那一天——地下的烈火冲腾,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
在黑茶,一片熊熊烈火中,一位英烈离去了,他的孩子们从此失去了最亲最爱的父亲。
叶华明见状,与聂荣臻抱头大哭。他说:“聂叔,我不做飞行员了我不想看您伤心可我就是想给我爸我妈我妹妹报仇……“
聂荣臻冷静了下来。他抚着这个年轻的孩子的肩,一下又一下。他说:“孩子,学好知识,制造出质量过硬的飞机,比美国、英国的飞机还要好,你爸爸照样可以含笑九泉。叔叔不忍心让你再去冒这个险……”
“但是我恨。我想做我爸那样的英雄。”
“我当年也恨日本人。”
叶华明不说话了。这个年轻人在那一天,好像触摸到了人生与世界的另一面。
最终,叶华明成为了哈军工发动机专业的一名新生,他的老师是陈赓。
1954年,叶华明被选送到苏联莫斯科军事航空学院学习。
遥远的莫斯科气候寒冷,但是叶华明不怕。在异国他乡,他成绩优秀,不仅获得了学院颁发的金质奖章,并且还被授予少尉军衔。只是,最终他学习的是对空导弹专业——这几乎戏剧性地与他的“飞机梦”,构成了极大的反差。
有人问他,你会失望吗?你会觉得这个专业对不起父母的死吗?
钱学森的学生、新中国第一批对空导弹专家叶华明说,我在为祖国的发展做贡献,在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
成为儒商,接受邓小平的接见
1992年的春天,邓小平来到深圳南巡。这个曾经的小渔村,如今欣欣向荣,发展前景一片大好。
他视察的公司名单里,生产出中国第一张激光唱片的先科公司赫然在列。
这家公司的老板,是曾经留过洋的军工专家,更是深圳市科委主任,是去荷兰学习过飞利浦公司的激光科技,决心在中国生产激光光盘的,叶挺的第四子,叶华明。
当年,他在父亲去世的年纪,投身深圳改革开放的大潮,同样开始了一场战斗。不同的是,他这次战斗的,是带领人民发家致富,为国家改革开放开辟道路的“战斗”。
凭借着自己的知识,他不断想办法,筹资金,一点点从国外引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激光视盘生产技术和设备,生产出了中国第一张激光唱片、第一台激光唱片机,生产了中国第一张DVD光盘,第一台DVD播放机等。
而当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接见他时,十分激动地问:“你是叶家老二吧?”他笑着说:“不,我是老四。”
我是当年的福恒,更是现在的华明。
他们观看了讲述邓颖超事迹的《我们的邓大姐》激光视盘,叶华明又赠送了邓小平十张激光唱片。
那一年,先科公司的第一张CD已经诞生,在北京出版亚运会会歌《亚洲雄风》;而他们的第一张LD视盘,是著名作品《红楼梦》。
韦唯和刘欢的声音,从此可以使一代又一代的人心潮澎湃;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从此也可以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惊艳。
如果那时的叶华明抬起头,或许能看见一架飞机从天上飞过。深圳的天空湛蓝,亚洲雄风席卷了全国。这股风把五十多年前,哥哥的那架小白飞机吹了起来,吹得越来越高。
他或许会看见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都在上面。他们看着他,笑得无比幸福。他们要一起,坐着飞机去看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