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有时柴兵荣会想:如果1984年9月的那一天,他没有拿起那张《四川日报》,他和父亲的生活会怎么样?
那一天,四川的天气还是又闷又热。他刚刚拉完一车煤,走到岳池县大佛乡农技站,突然想给拖拉机加油。鬼使神差地,他在等待加油的时候,拿起了加油站的《四川日报》打发时间。
报纸上的新闻众多,然而吸引住柴兵荣的,却是报纸上的一则醒目的“寻人启事”。“寻找抗美援朝英雄柴云振……柴云振?”烈日下,原本昏昏欲睡的柴兵荣突然打起了精神。
柴云振原系我部八连七班长,在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扑达峰阻击战中英勇杀敌,荣立特等功,并授予英雄称号,因负重伤,回国住院,与部队失去联系,本人见此启事或知其下落者,请速与湖北省孝感市39155部队政治部联系。
读完消息,柴兵荣整个人呆立在地上:他父亲柴云正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印象里似乎从属的部队也对得上。而他的名字叫柴兵荣,“当兵光荣”也是父亲为他起名时寄托的寓意。“正”与“振”,在南方方言里发音更是接近。
世界上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自己的父亲竟是个中央都在寻找的大英雄?
柴兵荣顾不得手头的事,立刻带着报纸,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柴云正。
而颤巍巍地握着报纸的老人柴云正,闭上眼睛,想起的是自己的峥嵘岁月。
弃暗投明,走上抗美援朝战场
1926年,柴云正出生于四川东北部岳池县山区的一个贫苦农村家庭。
从小,柴云正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上过学,没吃过好饭。12岁正是读书的年纪,他却给地主当长工;年仅15岁,就不得不挑起养活全家的重担。
1947年,是柴云正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那一年,国共交战激烈,国民党到处抓壮丁充兵役,一去便不回。村子里人心惶惶,柴云正也隐隐地担心着自己的命运。
他对当兵毫无兴趣,他只想种好地糊口养活一家人。然而,不久柴云正也被抓走了。那一年,他22岁,正在地里种地干活。
来到国民党军队,会做川菜的柴云正被安排做“伙夫”,也就是厨子。
一开始,柴云正还有些庆幸:厨子大概不用上战场打仗吧?
然而他发现,国军中充满了腐败和暴力:他不仅要做大锅饭,还要给长官们开小灶,稍有怠慢就要遭受打骂。士兵一有反抗,就要随时面临被“搞”的危险。柴云正害怕打仗,更不想给这群人做饭。
也因此,1948年柴云正所在的部队被解放军俘虏时,柴云正义无反顾地投靠了解放军。最使他感动和震撼的,就是在解放军军队里,官兵都可以平等相处,军纪更是十分严格,没有腐败,没有打骂。
大家为了同一个共产主义信仰,不惧艰险,冲锋陷阵。
这样的军队,才是人民的军队。
原本只想着被俘后解甲归田的柴云正,坚定地表示:自己要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
来到共产党军队的他,放下了大勺,拿起了钢枪。曾经害怕上战场的柴云正,在渡江战役中主动请缨,直接参加最危险的先遣队,并担任机枪手冲在最前线。
他用自己的勇气与信念,换来了一项二等功。1949年12月,柴云正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阵地失而复得,他们却身陷炮火
1950年,柴云正和战友们一同跨过鸭绿江,开赴抗美援朝的战场。这一年,他已经做了班长。他不断用自己的事迹鼓舞着那些新兵:“我们志愿军,应当有信仰!既然来参军了,就要做一个无愧的中国兵!”
即使条件艰苦,环境恶劣,对手是身强体壮的美国大兵,他们仍然咬牙坚持。
战事一节节吃紧,转眼到了1951年的5月。柴云正所在的十五军四十五师三营,奉命在朴达峰阻击北上的敌军。然而,美军的飞机大炮终究不是吃素的。六天的战斗下来,反被他们占去了三个山头。
十五军向来勇猛刚烈。受此耻辱,志愿军男儿自然愤恨难当。三营八连七班的班长柴云正,立刻找到上级主动请战。
“不夺回属于我们的阵地,我们没脸回来!”柴云正吼道。随后,他带领着全班,冒着密集的炮火冲向了朴达峰。
他们的战术是“左右开弓”,以柴云正为首的志愿军灵活作战,一举拿下了主峰的左右两侧。然而,他们的行动却激怒了美军:刚刚靠激战到手的地盘眨眼便被夺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第二天,朴达峰便化为一片火海:美军利用较高的地势,居高临下地用炮火对阵地施以狂轰滥炸。柴云正和他的战友们被困在枪林弹雨中。
他们明白,这是美国人的报复,更是来自这个强权大国的示威。
“班长,怎么办?”一位新兵带着哭腔问柴云正。
“坚持!这个阵地必须拿下!这是命令!”柴云正大声说。
然而柴云正的内心,却进行着激烈的交战:已经开始有战友受伤了,这样耗下去绝对不是办法;然而打仗要看时机,眼下的枪林弹雨,从战壕里出去就是送死……
硬汉柴云正,第一次落下了泪。他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的担子这样重:全班战士的性命此刻一齐压在他心上。这时节,每一个来当兵的人,都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然而作为班长,他却不忍看见手下任何一个兵,在他指挥的战斗中牺牲。
身边已经有牺牲的战士。有人说:“班长,我们撤退吧!”
柴云正大吼:“出去就是送死!白白送死也换不回阵地!什么是军人,军人就是能坚持到最后一刻的人!”
没有人做逃兵。不知过了多久,敌人的火力开始下降。此时,柴云正的身边只剩下三位战友。
绝处逢生捡回一条命,却失踪33年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柴云正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他当即决定让战友掩护自己,绕到敌占高地的侧面迂回上山。上了阵地后,他当场击毙一名敌方指挥官,之后便用仅剩的手榴弹、冲锋枪向敌军指挥所里猛扫猛炸。
子弹打完了。战友们牺牲了。然而,敌人却仍有存活。柴云正拿眼略略一估,怎么也有将近十个人。
他一咬牙,又想起当年决定加入解放军的那一刻。他站得笔直,右拳举在耳边,声音洪亮:“……现在敌人正大举进攻,我们要团结一致,拿着刺刀和枪炮与敌决一死战,拿我们的头颅和热血,换得苏维埃新中国!”
柴云正想,就是现在。
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以肉身向敌人展开猛烈的攻击。
拳头,腿,牙齿,能用的地方柴云正都用上了。他的右手食指被咬断,他的头上流出的血模糊了双眼,一直打到自己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然而,他没有死。
他被后来前来占领阵地的战友发现,紧急送往战地医院医治。彭德怀元帅亲自下了指令:必须将柴云正抢救过来。
然而,他的伤势过重,组织指示将他秘密送回了国内救治。
在国内苏醒过来的柴云正,不知道自己成了特等功臣、一级英雄,自己的部队成为英雄部队,连队成为“特功八连”……他更不知道,自己的英雄勋章无人领取,所有人都无法找到他,以为他失踪在朝鲜。
他更没想到,当年在警卫连替补进八连的过程中,因为文书口音问题,自己的名字被写成了“柴云振”。所有的功勋,都是属于“柴云振”的。
那个年代信息闭塞,没想到竟因此埋没了一位英雄。
英雄无名,更不慕功名
1952年,住院一年的柴云正,默默地办理了复员手续,带着自己的三等乙级残废军人证书,以及一千斤大米的复员费,回到了自己的四川老家。
他的家人从没想过,他会活着回来。他的母亲看到他出现在田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儿子的鬼魂。她哭着说:“我早已当你不在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一家人哭作一团。柴云正从此便专心在家务农。在村民的眼里,他不过是个受了重伤,打不了仗的老兵,回老家来种地。
他也想过,要不要去找曾经的部队。然而,他又悲哀地想:所有战友都牺牲了,他又能去找谁呢?
他们都死了,在那场战斗里,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们;然而最终,他也用自己的半条命换来了阵地,没有让弟兄们白白把年轻的生命搭进去。
功名利禄和阵地、和他们的生命、和国家和平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又有什么意义呢?
特等功臣柴云正,从此安心做一个农民。金戈铁马,峥嵘岁月,皆成前尘往事。
直到他的儿子带着报纸来找他,他还在确认:自己和那个人名字差了一个字,说不定不是我——事关重大,他不愿背负本不属于自己的荣誉。
两国领导人花了33年,方知英雄下落
1951年朴达峰一战过后,许多人以为柴云正已经牺牲了。朝鲜军事博物馆的展厅里,甚至挂起了英雄“柴云振”的“遗像”。
而志愿军回国后,十五军仍然一直在寻找“柴云振”。军长秦基伟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找到他。
然而,真正在全国上下找起这个人,却困难重重:战争还未结束时,四十五师师政委聂济锋便趁回国慰问之际查问了一番,然而最终仍旧一无所获。
军队回国后查阅名册试图按图索骥,却发现名字、县名的记录都有问题,查无此人。搜索一时陷入僵局。特殊年代,对“柴云振”的寻找也暂时搁置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解放军总政治部要编写《英雄传记》,指定要为“柴云振”立传。而金日成访华时,也明确询问:“柴云振还活着吗?找到了吗?”
邓小平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柴云振还活着,还在我中国的领土之上,我们就会有办法,一定能够找到他。”
原十五军军长,前国防部长秦基伟指示:“必须千方百计找到柴云振。”
寻找英雄的计划,在信息更加发达通畅的新时期正式重启了。
经过努力,他们找到了当年将柴云振背下阵地、送往后方医院的孙洪发。他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柴云振”的西南口音很重。
这一重大进展,令大家欢欣不已。在原十五军宣传处处长李天恩大力寻访并登报查找下,终于找到了“柴云振”下落。
1984年,柴兵荣带着柴云正来到了湖北孝感。验证了缺失的手指、身上的伤疤之后,工作人员更加确信:眼前这位老人,就是他们要找的英雄“柴云振”。
然而这一字之差又缘何而来呢?原来,当年的柴云正并不识字,名字都是他口述,文书替他登记的。而当他转到八连时,文书董成贵将名字登记成了“柴云振”,才闹出了误会。
“那您今后……”工作人员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就叫柴云振,这是国家给我起的名字。”老人凛然道。
终于,33年过去了,在新时代,柴云振穿上了崭新的军装。
他应得的勋章,被郑重地别在了胸前,他伤痕累累的胸前。他的名字,被永远地铭刻在了《英雄传记》之中。
之后,柴云振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代表团的成员,应金日成的邀请前往朝鲜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35周年纪念活动。
金日成见到他,比他见到金日成还要兴奋。
此去朝鲜,柴云振除了奖章,仅带回了他在朝鲜的“遗像”。
他笑呵呵地说:“我还活着哩,这东西我得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