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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们可能想不到,有一群老人,正在因彩礼而死。

这是我最近刷到的一条新闻。有个社会学教授专门研究彩礼,他发现农村因为彩礼自杀的老人越来越多。有人是因为给儿子支付几十万彩礼,退休后仍在工作,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也有老人选择自杀,是觉得自己不能帮后代支付彩礼,就是没用的人。

我看完很诧异,怎么会有那么多老人,因为自己“没用”,所以做出极端选择?

直到法医柳二两告诉我,这种情况她真的经历过。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很“勇敢”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在90年代的农村坚持离婚,独自闯荡广东。但到了65岁,女人回到家乡,一无所有。她唯一的生路,竟然是出卖自己的身体,成为一名“假新娘”。

在柳二两的心里,这女人一生从年少到年迈,跌宕起伏都因为一句话:“你是个没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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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个月,我和同事下乡出警,经过一座小山时,几个同事指着山坡上一个废弃的砖房偷笑,凑在一块说小话。我问他们说什么,同事指了指老房子的破木门说,之前有一次他接到举报,来这里抓卖淫,门就是当时他踹坏的,到现在也没修。

这地方荒郊野岭的,房子屋顶都漏洞了,跟鬼屋似的,什么人会在这里卖淫?

我再三追问下,同事终于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说,就是那些农村的大爷大妈,五六十岁的。

他说这个破房子虽然荒芜,却离一个镇上的集市很近。大爷大妈娃都三四十了,在家不能搞这些,就趁赶集,在集市上谈好价格,来这里“做事”。

一次五块六块,做完就回集市再招揽下一笔,有的大妈一次赶集能赚百来块。

我听得面红耳赤,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打听。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妈,还能做这事?五块六块一次,什么大妈会这么缺钱?

老年人的世界,对我来说一直是陌生未知的。直到那一天,91岁的杨国昌躺上了我的解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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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杨国昌的死,最开始没有人以为是一起命案。

尸体是在小县城的河边发现的。我赶到现场时,救援队的已经把尸体拖到了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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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一看就是个老人,身上还穿着简单的白色背心和条纹短裤,打眼看就像是出门遛弯失足落水的。

尸体基本没有腐烂受损,应该落水没有太久,这是个好事,只要拍张照就能上传系统、人脸识别,辨认死者身份了。

我戴上手套,二话不说上去扶住了尸体的头部,抬头正要叫人帮忙拍照,却发现边上的同事都在回避我的视线。

我瞬间明白,大家都不想用自己手机拍死者。

干法医这么多年,能感受到人们对死者的忌讳在慢慢减少,但总有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东西,像牙齿不小心咬破舌头,很痛,又似乎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叹了口气,还是哄着和我最熟悉的痕检员帮忙拍了照。照片上传到系统,没一会就比出了死者身份信息:

杨国昌,1930年生,本镇人。

91岁,我指着出生日期算了好几遍,才确认这个信息。虽然看得出死者是个老人,但我完全没想过他已有耄耋之年。

他的头发都染黑了,剪着一个很精神的寸头。甚至可能是因为泡水,他的面部没有太多皱纹,身材也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枯瘦,还有点肌肉。

老人和老人之间的差距真大,这个杨国昌,晚年生活应该挺不错的,还有自律的精神头,才能保养得这么好。要不是这场意外,感觉他还能精神不少年。

老人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左手手表也还在,因此大概不是遇到劫财。

死者的口角可见细密的白色泡沫,为溺死典型的蕈样泡沫,手掌和膝盖处有擦伤,有可能是跌入水中挣扎所致。

我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一面抓住死者的右手和髋部,把尸体翻了个面,准备检查背部。

翻过来的瞬间,我呆了一下,老人后脖颈处,赫然有两片暗红色半月形的擦伤。

不用比划我也看得出来,那两片擦伤差不多手掌大小,这意味着,在老人死前,有人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后颈。

这不是意外,是命案!

两片擦伤相隔不远,那手不大,很可能是女性的。我当法医解剖的第一具尸体,就是一个被小孩掐死的女人,颈部那小小的手印曾令我印象深刻。

但掐人的手印一般会留在颈侧,那样的话我早就会注意到。为什么是这个靠后的位置呢?

我盯着死者手掌和双腿的擦伤又看了一会,之前以为,这是落水后被河床磕碰留下的,可如果这是一起命案,它也有可能是人被扑倒后,手脚下意识撑地留下的擦伤。

我脑海里仿佛看见那个画面:

走在河边的杨国昌,身边跟着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女人。突然,女人从背后推倒了杨国昌,杨国昌踉跄倒地,手掌和膝盖在地上摩擦了几下,而女人用手掐住他的后颈,将他的头摁到水里。

很快,91岁的杨国昌就窒息停止了挣扎,女人拖拽着将尸体整个扔到了河里。

这个凶手肯定有点缺乏常识或者计划,我们绕城的这条河不深,很多回水湾,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况且,死者都已经91岁了,说句难听的,等两年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是她看起来一刻也等不及。为什么?遗产纠纷,还是——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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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尸体带回公安局后没多久,杨国昌的家属就赶来了。

第一个来的是杨国昌的女儿,她看起来和我妈妈差不多大,留着披肩的卷发,眉毛和口红都有文过的痕迹,看起来是那种比较体面的妇女。

一般来说,死者年纪越大,哭的人越少,就像我想象中一样,杨国昌的女儿看到老人的尸体,只是不停叹气,连眼泪都没流出来。

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哎哟,爸爸,真的是你哦,你这是怎么搞的?喊你和我一起住,你不来,你儿又不要你,现在落得这个下场。”

我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一些怨气:“怎么了,老人为什么不跟你一块住吗?”

九十岁的老人,他跟谁住常常不止意味着情感上的亲疏,还伴随着遗产分配的问题。阿姨作为女儿,是不是被排除在外了?她会不会因此生怨,甚至杀人?

毕竟,死者颈上的勒痕,可是一个女人留下的。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能牵扯的恩怨也就是家庭矛盾了吧。

阿姨神色如常地说,其实父亲的遗产早就分配过了。

他们家是一儿一女,前几年老家拆迁,分了一套房加一笔钱。拆迁款杨国昌分成三份,一份自己拿着,剩下的两个孩子均分;房子杨国昌自己住着,因此还额外补偿了两个孩子各五万块。前两年杨国昌的外孙、阿姨的儿子买车,杨国昌又送了5万红包。

十多年前杨国昌妻子去世后,阿姨担心父亲一个人,曾经邀请老人同住。但老人不愿意,也暗示了,百年后房子可能不打算给她,所以抚养义务也不必她承担,不想她太劳心劳力,怕她生怨。

有这点体谅,她作为女儿,心里已经挺安慰了,“老人家的钱自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给了我一部分钱,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惜,被偏爱的哥哥却并不愿承担照顾老人的责任。阿姨简单地提了一句,说是因为嫂子受不了老人的卫生习惯。后来老人就默默地搬回了安置房自己住。

在两个后辈面前,杨国昌似乎都是一个“懂事”的老人,又会和什么人结怨呢?

我试探着说:“我们通过体表检查发现他头上有新鲜损伤,我们怀疑是他杀,要解剖,你怎么说?”

阿姨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他是被人弄死的?那肯定是刘姐,你们快去把她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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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说的刘姐,是杨国昌老人大概半年多前认识的一个女人,名叫刘小兰,六十来岁——只比她这个女儿大不了几岁。

阿姨第一次听说刘小兰,就是父亲告诉她说自己找了个伴,打算接来一起住。

阿姨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挺高兴的。母亲去世已经十多年,她希望父亲有人陪伴,年龄差大一些,老人喜欢就行。杨国昌的儿子觉得不像话,不太同意,但也没有阻止两人同居。

直到阿姨上一次去看望父亲的时候,他还和刘小兰住在一起。阿姨记得,那是个挺沉默的女人,不怎么说话。但杨国昌和她在一起,精神明显更好了,整个人也被打理得很干净。

我想起那具尸体,在心里悄悄赞同了一下,确实,老人连指甲都修得圆圆的。

可现在杨国昌出事,同居的刘小兰却不知去向,确实太可疑了。我赶忙把这些信息汇报给了大队长。

解剖父亲尸体这件事,杨国昌的女儿做不了主,我们又等了一会,终于她哥哥来拍了板。

这是我第一次解剖年纪这么大的死者。

解剖台上,老人的外衣已经被剪开,露出有些苍白的皮肤。外表看身材还算匀称,因为泡水的肿胀,皱纹也都被撑开了,但脱光衣服就能看到,皮肤上星星点点点的老年斑。

解剖刀轻轻划向他的皮肤,触感和平时不太一样,失去弹力的松弛的皮肤反而更难切开,有机质流失也导致他的肋软骨比年轻人更坚硬,打开胸腔更费劲。

他的身体像一间博物馆,展览着“老”留下的遗迹。胸膜有各种炎症留下的粘黏,心脏比年轻人的更大、更厚,这是心脏衰竭的征兆。

解剖并不能立刻得出死因,我着重提取了肺部的检材,还要等硅藻检验的结果,确认是否生前入水。但刚走出解剖室,我就收到同事的消息:案子破了。

这么快?我眼睛都瞪大了。

同事告诉我,早在确认死者身份时,就有附近邻居指认,这个叫杨国昌的老人最近经常和一个叫刘小兰的女人在一块。这一对白发夫妻似乎给周围的人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民警前往死者家中调查,破开门时,就看到女人坐在客厅沙发上,静静地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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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她是不是叫刘小兰,她说是的;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她说晓得;让她走,她就跟着一起走了。”

到案后没多久,刘小兰就如实供述了自己杀死杨国昌的过程,和我之前的推测基本相符,只待证据链完善就可以结案。

同事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这个女人杀人的原因:“一把年纪了,还想着骗彩礼呢,没骗到,就把人杀了。”

留我一个人呆呆的反应不过来。骗彩礼?六十多岁的假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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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来上班时,同事告诉我,他们要找一个女性工作人员陪着刘小兰去做体检,确认身体状况后看看能不能送到看守所,“她说她有宫颈癌,那边不一定收”。

我问同事,是早期还是晚期的宫颈癌?还能治吗?

同事说刘小兰上次检查很久了,病历还没调出来,她说自己挺严重的。

自己命不久矣,会是刘小兰杀死老伴的原因吗?

我推开门,看到一个有些丰腴的女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你叫刘小兰是吧?我是来带你做体检的女民警,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跟他们说的,你可以告诉我。”

刘小兰抬起脸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我努力将面前这个人和“骗彩礼”、“假新娘”结合在一起。她的脸颊还算饱满,眉毛也文过,没有什么病容,甚至在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中算是好看的。

我和几个民警陪同她到了医院。这次体检只是做一些规定必须做的常规检查,就是简单的抽血、做B超。但可能因为宫颈癌的原因,刘小兰几乎每过十分钟就要呻吟着提出要上厕所。

这时候就要发挥我作为女民警的特殊作用了,我需要陪她走进洗手间,站在隔板外等她上完厕所。这个过程中她不会戴手铐,我也只有一个人。

听起来危险,但其实这个活我做了很多次,女性嫌疑人走到这一步,基本都是平静认命的状态,不要说袭警潜逃,连多余的表情都很少有。

刘小兰就是这样,除了关上门以后会听见她痛苦地呻吟几声,全程一言不发。

她再次走出洗手间时,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说:“刘姨,你这身体好像是有些大问题,为什么不顾着自己一点,好好过日子呢?”

刘小兰一边慢慢往外走,一边脸色不变地说:“我已经没得好日子过了。”

我说怎么会呢,宫颈癌又不是胰腺癌,相对还是比较好治的吧,治好了和其他人差不多。

刘小兰看了我一眼,语气变得不耐烦:“我不想治了。”

我还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比你过得差的人多得是……”话没说完,看见刘小兰有些冰冷的眼神,悻悻转开了话题,“……我们在这里等等,体检结果要等下拿。”

体检不包含宫颈癌的项目,临走前同事专门和医生提了一下刘小兰的情况,医生问刘小兰有没有吃药,她回答说在擦一种药膏,但问她名字,她就想不起来了。

医生皱皱眉说,这个病早发现早治疗就还好的,刘小兰低头看着地板不说话。

我隐隐猜到一些什么。她是真的不想治吗?还是没有钱?她骗彩礼,是想要钱治病?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六十多岁,没有一点存款,也没有亲戚朋友吗?

我又看了刘小兰一眼,她还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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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刘小兰送回看守所,我终于有机会找到昨晚参与审讯的同事,问刘小兰的情况。

同事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

同事告诉我,刘小兰和杨国昌在一起确实是为了钱,但这是她一早就提出的条件:五万元彩礼,再加上每月1500元生活开支。

她一分钱没多要,医生告诉她,她的宫颈癌治疗下来差不多需要五万,而她每个月在家给杨国昌做饭、打扫,两个人生活开支1500,在我们这个小城也正常。

杨国昌年纪大,精神头虽然不错,但家里的事情是做不来的。刘小兰每天早上七八点起来给他做猪油红糖蒸蛋,晾衣服,然后出去美容院上班,做保洁;晚上5点下班,她再给两人做晚餐,洗衣服,打扫房间,伺候杨国昌睡觉。

杨国昌会猥亵她。第一次说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刘小兰说的是:“他睡觉时掰我的腿。”

民警问:“什么掰腿?”她面红耳赤地解释,杨国昌会掰开她的腿,把自己的腿放在中间。

在民警解释了“猥亵”这个词之后,刘小兰点头了,她说:“用手摸,到处摸。”

民警问有没有性行为,刘小兰最后也点头。

与此同时,她还是一个宫颈癌患者,几乎每十分钟就会憋不住尿,而小便时又尤其疼,常常便血。

这样“照顾”了半年多,杨国昌说好的钱,除了随用随给的伙食费,几乎一分都没有兑现给她,更不用说“彩礼”。

后来我们询问杨国昌儿子时得知,杨国昌的存款全都在儿子手上,平时只保证他手上有两万的生活费,多了得专门要。

杨国昌确实跟儿子提过几次,要五万块钱给刘小兰,是儿子觉得,虽然不多,只怕刘小兰未来要得更多,一直不肯答应。

他们以为只是在“考验”刘小兰,而实际上,拖延的每一天,都让刘小兰离死亡更近一步。

我忍不住问:“刘小兰自己一点钱都没有吗?她的家人呢?”为什么六十多岁,还要用出卖自己的方式挣钱?

同事说,她离婚了,三十年前。

我呆呆地啊了一声。三十年前,那就是九十年代,那时候离婚还是个惊世骇俗的事情吧。

同事说,刘小兰说到这里的时候哭了,说了一句话:“我命不好。”她说婆婆不喜欢她,“说我不行,种地种地不行,煮饭煮饭不行”。

我有些惊讶地追问:“就没了?就这些?”

刘小兰说她命不好,可她婆婆说她的这些话,我在家里都听过不知道多少次。那一辈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哪有人因为这个离婚,还记仇记了三十年?

同事说,不止呢,她不但离婚了,还独自一人去了广东打工,三十年没有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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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想象我见到的那个女人,做出这些事。

那个年代的广东在我们眼里有多可怕,我整个家族的亲戚中,都没有女人那个年代出去打工的,只有一个舅舅、一个表舅,一个出去挣了一笔孩子的奶粉钱就回来了,一个则误入传销组织,一刀把老大手臂砍了才跑掉。

而刘小兰一个人就去了。

在那个婚丧嫁娶不出村的年代,她是怎么学会一个人搭火车、找工作的?会不会她也经历过欠薪,碰到过骗子,她是怎么应付的?

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勇敢的女人,别人都忍受的委屈她受不了,宁可自己去开拓一片天地;不被各种传统观念束缚,自己养活自己。我觉得我应该会很喜欢当年的她。

可当我真正见到刘小兰的时候,她已经重病缠身,穿着橘黄色的号服,沉默寡言,流着泪,说自己命不好。

她好像后悔了。为什么?

我问同事,她是出去过得特别不好吗?

同事说,不知道,关于那些年,刘小兰只说过一件事——她儿子不见她。

在询问室里,我们见到了刘小兰的儿子赵勤,一个看起来比较文静的年轻男人。

他是收到消息来给母亲办取保候审的,整个人明显很懵,不知道母亲怎么突然变成了杀人凶手。但办案子这么多年,我们见过不少家庭关系更糟糕的,打电话通知家属对面直接说“该枪毙枪毙,我们管不了”,这个赵勤算来得挺快的。

民警一边办手续,一边试探赵勤:“你跟你妈妈关系怎么样?”

赵勤说:“我和我妈从小没在一起,小时候挺恨她的。”他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奶奶经常跟我说,‘你妈妈不要你了,只有奶奶对你好’,我记得那时候过年她还回来,我赌气不想见她。”

我也有个孩子,想想这个场面就觉得难受。明明是被逼走的,却要面对孩子的敌意,刘小兰大概也伤心极了。

也许三十几岁刚离婚、刚出走的时候,她还很勇敢、很无所谓,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孩子的愧疚,独自在外的孤独,日渐占据了她的心。

赵勤说其实现在他也不是不见妈妈:“我长大了,知道那是大人之间的矛盾,妈妈当时也很无奈。我理解她,但毕竟不熟,现在就是逢年过节去看看她。”

两人都不是坏人,只是错过了时机。

民警问:“你知道你妈妈生病了吗?”

赵勤瞪大了眼睛:“什么病?我不太清楚。”

我们告诉他是宫颈癌,赵勤的眼睛一下就红了,他好像立刻想起了什么:“我结婚,我妈给了我二十万……她一个女人,应该攒了很久,我想着算是借的,以后赚钱了还给她……”

原来是这样。刘小兰不是没有钱,不是没有努力工作或花钱浪费,她用她的一辈子换了二十万,然后,全数给了儿子,一个她以为仍然怨恨她、不肯见她的儿子。

她像是深深后悔后的自我惩罚,没有给自己留一分钱,只打算靠美容院朝九晚五每个月1800元的工资养活自己。甚至确诊绝症后,她都没有试图要一笔钱救命,没有让儿子知道自己的困境。

她选择了找一个陌生男人,把自己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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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兰和杨国昌认识的过程,是与犯罪动机相关的重点情节,我们曾经再三询问,但怎么问刘小兰也想不起具体的日子,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那天天晴,还有点冷。”

两个人是在小公园跳舞认识的。刘小兰是跳广场舞的,杨国昌是跳交际舞的。

杨国昌在跳舞的老头老太太中很有名,不全是好名声。他穿着讲究、谈吐有文化,嘴甜,见谁都是“妹妹好,今天好漂亮”;但同时,他又有些手脚不干净,总是会在跳舞时揩油。

如果不是患病,刘小兰本不会和这个人有什么过度的接触,但确诊以后,她却莫名地留意上了这个人。

在接受审讯时,她忍不住回忆他的甜言蜜语:“他叫我‘美女’,教我跳舞,说我漂亮。”

也许这些话原本不能打动她,毕竟刘小兰离婚三十年也没有找过伴,而杨国昌的风流名声她也早有耳闻。但在刚刚确诊绝症的时候,这些甜言蜜语,突然变得格外动听。

我见过很多这种事,有人做了化疗,还在在意自己漂不漂亮。这根本上是希望自己的生命力如初,因为性吸引力就是生命力的表现形式之一。

也许也是疾病,让刘小兰开始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人、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

她走近了杨国昌。三十年后,她重新成为一个人的“妻子”。

当然,她和他谈了条件,要五万块作为彩礼,也告诉自己,自己是为了钱和杨国昌在一起的。可是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她又一再提到杨国昌同居后仍然在外面“快活”,像是真的放不下这件事,真的期待杨国昌的爱。

她还提到,杨国昌的儿子把杨国昌接去吃过饭,都是她不在的时候;杨国昌女儿来看过几次,但也没跟她说几句话。她觉得他们根本没把自己当家人,甚至也许保姆都算不上。

说这话时,也许刘小兰自己也混淆了,她到底是来骗救命钱的“假新娘”,还是在孤独一辈子后寻求一个家的女人。

而无论是哪一种,她最终都没有得到。

事发当晚,刘小兰再次发现自己尿血。

她没有钱检查,上次去医院是快一年前,当时医生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尽快就医,否则癌细胞可能转移;她不知道“尽快”的期限是多久,只知道自己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

绝望之中,刘小兰最后一次问杨国昌:“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什么时候能把彩礼钱给我?”

回答她的是像之前每次一样的:“再说,再说,我找我儿再说说去。”

刘小兰意识到,她被骗了,杨国昌不会给钱,即使他给钱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错过治疗期限,她被他害死了,或者说,她被自己的痴心妄想害死了。

一无所知的杨国昌和以往一样,在睡前掰开她的腿。她觉得那天他下手很重,她特别痛。结束后杨国昌沉沉睡去,她睁着眼睛睡不着,感觉身上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凌晨,她摇醒了酣睡的杨国昌,假装着急地对他说:“杨老头,醒醒,刚有人打电话来说你儿出车祸了,快不行了。”

她撒的最后一个谎,下意识还是用杨国昌的儿子骗他。

杨国昌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刘小兰拉上了电动车,直接载到了城郊小河边。

刘小兰告诉杨国昌,他儿子撞到河边了,说带他去看,把他牵到了河边。河边一片漆黑,趁着杨国昌往河里张望,她一把推倒了他,按住他的后颈。

刘小兰一直觉得杨国昌很有力气,在床上、在发生争执时,她从来掰不过对方,但这一次她用尽力气,杨国昌越挣扎,她越用力。她在死者后颈,留下了那道鲜明的淤青。

好像过去很久很久,手中的人终于停止了挣扎。刘小兰把尸体推入河中,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最后回到下车的地方,骑上电瓶车,回了他们共同的家。

她没有逃跑,也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无论死刑还是宫颈癌,都是一个死。

她是在杀人,也是在自杀。

两个老人,一个曾在广东孤身闯天下,一个拿到过巨额拆迁款,明明应该是最努力也最幸运的人,一生无病无灾,最终却在这条漆黑的小河边,如同两只困兽,咬穿了彼此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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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兰被儿子取保候审出去以后,我们还接到了一次他们的电话。是刘小兰儿子赵勤打来的,他说自己想带妈妈去治病,但妈妈不肯,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是死,不想让他再浪费钱。

简单几句,办公室的人已经听得沉默。

民警让赵勤把电话给刘小兰,清了清嗓子:“刘小兰,听得出我是哪个吧?我们也算是熟人了,你儿这么有孝心,有什么事先把病治好啊。”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民警又说:“听说你儿媳妇怀孕啦?”

刘小兰嗯了一声,民警说:“那你要有孙儿了。你知道,你现在只六十多岁,还年轻,没判死刑就有希望看到你孙儿,说不定还可以帮忙带带呢。”

渐渐的,电话那头出现了啜泣声,刘小兰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用了。”

我听得好伤心。

民警着急地说:“那不是的,你儿小时候你没带,现在他有儿了你还是要带一下啊!你要弥补,知道不?”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民警又放轻语气说:“这个病报销了花不得好多钱,先把病治好。”

刘小兰的哭声终于崩溃般倾斜出来,夹杂着几句抽噎:“我没用,还要拖累我的儿……”

电话那头传来低语,似乎是赵勤在安慰母亲,母子俩絮絮低语着,挂断了电话。

听到刘小兰带着哭腔的那两句话时,我心底最后的问题,仿佛有了答案。

为什么她宁愿卖自己、宁愿杀人,都不肯试一试问自己的儿子——她怕在儿子那里“没有用”。

人的一生有很多阶段,年轻的时候,婆婆说她一句不行,她一个人去了广州快三十年。年老的时候,她想证明和弥补的对象成了儿子,可这时候她已经老了,无论是时间还是勇气,都已拿不出来,她能想到的就是钱,所有的钱。

她后悔过自己错信了杨国昌,甚至后悔自己离婚出走,可没有后悔自己把所有钱都给了儿子。

她习惯让自己变得有用、变得强大。甚至穷途末路的时候,她想的还是,我身上还有什么价值,哪怕出卖身体、出卖劳力换“彩礼”,也没有想过向别人求援。

可真的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去吗?

听说后来,刘小兰终于还是在儿子的陪伴下去医院做了检查。奇迹的是,癌细胞竟然还没有出现转移,她在医院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切除了肿瘤。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又开心,又怅然。开心的是这对母子终于解开误会,怅然的是,原来这一切原本不必发生。

病情稳定下来后不久,案件判决也下来了,刘小兰被判13年有期徒刑。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也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只是不知道,她出狱那天,会不会有家人在门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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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太多的材料,柳二两还是愿意相信,刘小兰其实是一个挺勇敢坚强的女性,能够在那个年代坚持离婚、独闯广东。

可是独立自强,不应该意味着放弃对他人的期待、对感情的期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永远可靠,但在很多时候,也是它构成了安全网,让人觉得自己有退路,让人冲动的时候有顾虑,让人有坚持下去的力量,让人眷恋这个世界。

相信自己是一种勇敢,相信爱,也是。

不知道看到这篇故事的人里,有多少想到了自己家里的长辈,爱吃剩饭,不愿意花钱体检,无论怎么组织,总是“没苦硬吃”——她们可能也是害怕自己给人添麻烦,没有“用”了。

我脑海中闪现了好几个这样长辈的身影,我也常常在想,如何让她们不再害怕。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945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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