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山野都有雾灯,世上有多少个缤纷乐园,任你行。」
11月,纪录电影《女人世界》上映,影片讲述一群70~90岁的美国女性华裔舞者再度走上巡演之路的故事,截至目前豆瓣评分8.4。
她们是美国旧金山的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由曾经的职业风情舞者方美仙(Cynthia)建立,初衷是鼓励朋友重新开始跳舞,以走出丧偶的悲伤情绪。如今舞团规模已有十几人,其中也包括曾经红极一时的旧金山唐人街“紫禁城俱乐部”的风情舞星余金巧(Coby Yee)和她的伴侣兼表演搭档史蒂夫·金(Stephan King)。
(2019年6月,当时92岁的余金巧与史蒂夫在拉斯维加斯演出)
“风情舞(又名宝乐丝/burlesque)”是一种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点和强烈感染力的舞蹈形式,而20世纪初的唐人街风情舞,是在排华法案和移民身份的限制下,华人舞者有且仅有的表演舞台甚至是谋生手段,表演者中也不乏来自菲律宾、印度、日本的舞者。
( 1930年代的唐人街俱乐部的风情舞者)
而后,风情秀表演被“更大胆”的脱衣舞行业冲击,女性主义发展,表演中的女性身体展示和自我客体化被批判和淘汰。如今,一次由老奶奶们完成的“风情舞巡演”在重现历史、追忆过去之外,有了更为宽广的立意和价值。
“生命如歌,纵情舞”,在舞姿和展演之上如何对抗局限、锚定来处,在生命的语境中又该如何面对衰老和虚无?《女人世界》的答案不仅限于都板街舞团本身,更展示了人们、特别是女性如何成为彼此的“多重宇宙”。
1
彼此为镜:
女人们构成世界,谱写自己的奥德赛
《女人世界》的片名来自1939年上映的同名电影,由“好莱坞唯一华裔女导演”伍锦霞执导,由三十六位女演员出演,展现了职业、际遇不同的各类女性面对的种种社会问题与现实挑战,也展现了她们彼此独立、又互相照顾的女性联结。
都板街舞团像是现实中的“女人世界”,奶奶们在人生的后半段鼓励彼此大胆展露魅力,也一起旅游、探店,分享贴假睫毛又牢又翘的诀窍。都板街舞团的成员之一黄应英(Emily Chin)是一名退休教师,开始跳舞之前从未想过“我还可以露腿”。
(都板街舞团成员,从左至右依次为李美儿、方美仙、黄应英)
在女性的发展过程中,相遇,或者说“分享经验、彼此为镜”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是否能够看到传统刻板印象下更多的发展可能和先进经验,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一位女性人生的广度和深度。
10年前,12岁的郑钦文在电视机前见证李娜获得澳网冠军,“梦想的种子生根发芽”。10年后,22岁的她夺得中国网球奥运女单首金和WTA总决赛女单亚军,追平李娜在WTA的亚洲球员最好成绩。十年间的传承,便是一代代女性彼此照见、不断突破“玻璃天花板”的缩影,也是独属于女性的史诗奥德赛。
(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姐妹情谊Sororité”环节向10位致力于捍卫女性权利的女性先锋人物致敬。该届奥运会女性运动员参赛比例达50%,为128年来首次。图片来源:微博用户“荷兰豆本豆豆荷”)
在余金巧和舞团奶奶们的年代,风情舞是游客们的消遣,女孩们露出大腿和肩头来博取掌声,余金巧自己也在翻阅相册时淡淡地说“这些都是我想要忘记的事”。而如今她们从被凝视的绝对客体转为创造和表演的主体,这得益于社会环境的进步和女性表达的多元发展。
奶奶们在年轻人的俱乐部嗨到天亮,用恰恰舞步鼓励“越来越多的老年人站起来”。当年轻观众的视线焦点在黑色丝袜和艳红嘴唇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奶奶们的笑容舒展、自然,刺穿厚重的历史,落成拂过指尖的风。
(《女人世界》剧照)
近日《再见爱人》第四季开播,女人们如何选择、如何爱与生活又成为讨论的焦点。第一季嘉宾郭柯宇作为《女人世界》监制而“在场”,成为一个来到当下的“未来”,带领观众来到她早就绚烂缤纷但不曾展示完全的“女人世界”,展示纠结与愤怒之外“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可能性。
郭柯宇也作为歌手演唱电影主题曲,MV中的“女人世界”不只有都板街舞团,还有攀岩、冲浪、玩桥下吊环的运动爱好者,还有脱口秀演员、鼓手,妈妈和女儿。女人身份的无数种可能如万花筒般展开,构成“多重宇宙”,是Plan B、也是方法论,供更多更远的“她”借鉴思考。
就像《任你行》歌中唱的那样,“不要紧,山野都有雾灯,世上有多少个缤纷乐园,任你行”。
(《女人世界》主题曲《再爱一次》MV中各个年龄段的女性)
2
看见未来:
衰老与虚无面前,生命力是剑和锚
“她给自己的服装品牌命名为‘东西’(Occidental Oriental),现在听起来有些过时的说法。但她的服装远远超过东西二元,其实是在这个缝隙当中,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创造性和生命力,绝对超越了那个时候被定义的东方主义,其实是把多元文化融合到自己的创造里。”
“乡愁是独属于男性的奥德赛,逃离才是刻进女人身体的史诗”,但那时不同国家的亚裔女性舞者被笼统称作“中国娃娃”,含混乃至错误的身份界定里鲜少有“出走”的可能。所以比起向外求取认同,余金巧的选择是向内扎根。“既然这些人喜欢看我露大腿,那我就多穿几层衣服。”
受妈妈影响,她让东亚和美国文化在她密密缝织的针脚中整合交融,“她是唐人街的安迪·沃霍尔”,设计中有中式立领、日式袖口,有对印度和摩洛哥服饰的借鉴,也不乏拉丁与牛仔风情。
(余金巧的演出服)
而观照当下,个人需要通过身份和标签的集合定位自身,越来越细碎的分割带来的虚无令人忧惧。回过头看,余金巧几十年前那些颇具先锋性的自我表达,犀利又轻盈。
身处文化裂隙或边缘又如何?她跳成了“唐人街最大胆的舞者”,跳成了“一团火球”,曾惊艳了十几岁的方美仙,也打动了如今二十几岁的杨圆圆、三十几岁的亚裔舞者,生命力绵延又交织联结。
身份可能会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失去锚点,但是昂扬美丽、野蛮生长的姿态直到今日仍有消解虚无、震撼人心的力量。
(《女人世界》影片结尾,余金巧在海边跳起舞)
除了身份之间的摇摆,当我们凝视时间尽头时,对衰老和失去的恐惧也是永恒的人生命题。在今年豆瓣8.7的新剧《老练律师》中,76岁的奥斯卡影后凯茜·贝茨(Kathy Bates)以这样一段话亮相:“当女人变老的时候,会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们变得几乎隐形,没人会看到我们靠近。”
但其实,“六七十岁正是奋斗的年纪”。比起“隐形”,剧中其饰演角色的成功法宝是润物细无声的亲和力、丰富多样的人生阅历和处事技巧,比起年轻一代,她更松弛、更灵活,让律师团队“有一老如有一宝”。
而剧外的演艺界,华裔演员杨紫琼就是在61岁时,以《瞬息全宇宙》捧回了奥斯卡最佳女演员的奖杯,她在获奖感言中说:“女士们,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你已经过了你的巅峰期,永不放弃”。
(奥斯卡颁奖典礼现场的杨紫琼与颁奖嘉宾Halle Berry和Jessica Chastain)
《女人世界》中,史蒂夫回忆起自己与余金巧认识之前对俱乐部里老年人的微妙抵触,“衰老会让人慢慢一无所有”,而一旁的余金巧正全神贯注地玩着蜘蛛纸牌。史蒂芬话音刚落,她的屏幕上亮起了庆祝赢牌的烟花特效。“You won!”
肉身无法赢过时间,但永不屈服的生命力是破风的剑和定船的锚。电影中,余金巧每一次表演前都笑着说“这是我的天鹅之舞(最后一舞)”,然后戴上一层层的华冠、云肩,和史蒂夫相互搀扶走向舞台。身上的亮片装饰哗啦作响,像生命如影随形的提醒和掌声。
2020年,余金巧因病去世。直到去世前一周,她仍在跳舞。
(《女人世界》剧照)
衰老听起来可怖,但当50岁失意颓废的史蒂夫在舞池见到70岁“光芒四射”的余金巧时,就领悟到超越年龄的美丽也不过是这样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当遥远看不真切的未来就在当下与你携手起舞时,信心和勇气便会从心底升起。
嬉笑怒骂着创作到99岁的“老顽童”艺术家黄永玉曾写道:“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诚如所言,人世间走一遭,应尽情享受,纵情起舞。
(黄永玉98岁时的画作)
3
“暗洞探险”:
用记录搭建具象的桥,打开半掩的答案之书
《女人世界》影片中,有许多胶片时代的影像资料,但1939年版本的《女人世界》胶卷早已遗失,只留下一张剧照,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最初“女人们的多重宇宙”是何模样。
“伍锦霞取得了那么多成就,可她的8箱照片和资料却被丢在旧金山机场附近。还有多少华裔女性的故事就这样遗失了?”
(1939年版《女人世界》剧照)
打捞过去,就像和时间赛跑。“奶奶作家”杨本芬80岁时开始为自己的母亲“秋园”作传,“我知道自己写出的故事如同一滴水,最终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但是她还是一笔笔一字字写着,因为如果不写,“妈妈的痕迹将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
过去就像时间胶囊,草蛇灰线中不知名的个体故事可能牵引出一段更长时间轴上的宏大历史。好莱坞华裔女性创作者的先锋实践吸引并鼓励了80年后热爱海外移民史、从事视觉艺术创作的导演杨圆圆,进而促成了她与都板街舞团的相遇。
在杨圆圆看来,这就像一位侦探的“暗洞探险”,而她打开都板街舞团世界的钥匙,就是一本名叫《Forbidden City:The Golden Age of Chinese Nightclubs》的唐人街口述史。
崔永元谈及口述史工作时说,一个社会中亟待长成的力量所能接触到的历史,不再仅仅是宏大的,而是个体的,爱恨情仇风花雪月甚至鸡毛蒜皮的。“现在随便抽出一个采访笔录看看,那里面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根本不是我们这代人能经历的。”
(《秋园》的序言节选)
这样不再可及的历史,往往有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人感到时代变换、个人际遇、起伏得失,不过是大幕拉开又落,风起又停。就像词条“人生不过三万天”的走红,抽离出琐碎日常的“历史视角”能够消解很多当下的紧绷和焦虑。
小红书用户“李香灿的笔记本”简单几篇帖子让几十万网友动容,账号内容由其口述、子辈整理发布。“一辈子都很忙,忙着工作,也忙着想家”,朴实的语言勾勒出82岁老人的一生。
一个人的一生本就是一部历史,值得留存。学者刘亚秋认为,注意到无名者的生命颤动,以及欲说还休的“记忆的微光”机制,这在本质上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幽微之处的体察。
(“李香灿的日记本”发布内容节选及网友评论)
为身边人记录,为自己留念,便是最小单元的历史书写。我们不必做知晓天下事的琅琊阁,但是却可以搭建自己的小小鸽房,打开一本日记、冲洗一卷胶片,窥见世界一角曾经的热闹和生命。
“知史而后兴”,翻开历史留下的答案之书,搭建起触达经验的具象的桥,与不同时空的生命共舞,让过去回答我们关于未来的问题。
就像惠特曼在《草叶集》中写的那样,“她划破天空,在白天的闪光和泡沫中,在夜晚的繁星下航行,偶尔会有老少水手读起我写的陆地回忆,最终和我心神相通。”
(图片素材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向死而舞:一群华裔女性的生命之书》 青年志Youthology
[2]《生命如歌纵情舞|“女人世界”导演杨圆圆自述》Green BAZAAR芭莎美好生活
[3]《华裔女性闯出来的历史,东方主义由她们改写》 深焦DeepFocus
[4][中]刘亚秋:《口述、记忆与主体性:社会学的人文转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