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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黑塞书信集》

赫尔曼·黑塞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黑塞的两封信

亲爱的先生:

谢谢您写来这么好的一封信,也谢谢您的诗稿和散文。 您把信和诗文寄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可惜我必须辜负您的信任! 即使我不受眼疾之苦,也没有每天一摞信的负担,我还是得辜负您的信任,因为您想在我这儿寻找的,我给不了您。

您将您的诗文寄给我,希望我看过后对您的写作天赋做出判断。 您提出,要我严格审视,您想听的是完全的真话而非敷衍搪塞之词。 您的问题简单明了,就是: 我是一个诗人吗? 我的天赋足以让我写出能够出版的书籍吗? 可能的话,我能够以写作作为职业吗?

假若做得到,我当然愿爽快地回答您爽快的问题。 只是,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认为,看了一位相交不深的写作初学者的一些作品,就要得出他是否有写作天才的结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您有没有才华,是可以看出来的,但才华并不是稀罕的事物,世界上有大量才华横溢的人,在您这个年龄和教育程度的青年,如果写不出让人能够接受的诗句和散文,其禀赋事实上是正常才华之下的。 从您的文章中我可以看出,您是否读过尼采和波德莱尔,哪一位当今的作家对您产生了影响。 我也看得出您是否已有意识地对自然和艺术建立了审美观,但这与文学天赋没有丝毫关系。 最多可以看出一些您的经历的痕迹,想象出您的性格(这是对您诗行的好评),再多就不可能了。 如果有人说他可以通过您的文稿习作评估您的文学天赋,就像报纸上读者来信一栏里那些笔迹专家鉴定订报人的性格一样,那么他不是肤浅就是骗子。

您以为评判一位文学青年的天赋是很简单的事,事实上却很难。 我对您不熟悉,不知道目前您处于个人发展中哪一阶段。 在您诗中出现的简单幼稚处,您自己可能半年后会微笑着嘲笑一番。 也有可能,有利的条件使您的天分现在就开花结果,然而没有能力继续发展下去。 您寄给我的诗,可能是您一生写得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 有的天才在二十岁或二十五岁达到高峰,接着就萎谢了,而有的直到三十岁,甚至更晚,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

我不知道,您五年后或十年后会不会成为一位重要作家。 如果您将来成为一位重要作家,那也和现在所写的诗绝无关系。 您无须依赖它们。

如果您是出于野心和追求名声而想成为诗人和作家,那么您是选错了领域: 今天德国人对作家和诗人并不太看重,没有作家和诗人也照样过日子。 同样的情况是收入: 假如您是德国最负盛名的作家(我先不谈戏剧方面的),那么您与任何袜子或缝衣针工厂的主任或行政人员相比,也会是一个可怜虫。

但是如果您拥有一种理想,想成为一位诗人作家,因此而让自己的内在变得强大,因为您认为作家有创造性,心灵纯洁,易于接受新生事物,有敏锐的感受,纯净的感情生活,具有敬畏之心,渴望过着活跃灵魂和高尚的生活。 或许您觉得诗人作家是与孔方兄和暴力相反的人。 或许您并不是为了诗句和名声而追求诗人王国,而是因为您预感到,诗人只是表面看起来享受着一种自由和孤独,事实上是高度负责并且必须牺牲的,如果诗人的品质不是假面具的话。 如果是这样,那么您写诗,就走在正确的路上了。 那么您随着时间的推移能不能成为诗人,就完全无所谓了。 因为那些您认为诗人应有的高尚特性、任务和目标,那种忠于自我、那种对自然的敬畏、那种做好为一种任务做出不同寻常投入的准备,以及那种对自己从不满意、为了一个句子再三琢磨、为了结构好的诗行而彻夜不眠的责任心——所有这些美德(如果我们愿意如此称呼的话)并非只是真正诗人的特性。 它们是真正的人的特性,是未被奴役、未被机械化的人的特性,不管他们从事何种职业。

如果您具备了如此的人物的理想,如果您不把闯劲和成功、钱财和权力作为生活目标,而是在自己内心建立起外部无从动摇、诱惑的生命,那么您即使还不是一位诗人,也已经是诗人的兄弟了,您与他类似。那么,您的写作就有了更深一层的意义。

写作,特别是青少年的写作,并不只有一种社会功能: 将美好的艺术作品呈现给世人,予人以喜悦或警告。 写作,可以完全与写出的诗句可能蕴含的价值和成就无关,而是对于诗人意味着无可替代的价值。 在较早的时代,写诗是年轻人非常自然的个性形成的过程,在写诗的道路上,他们不但练习了语言表达,也对自己有更深、更敏锐的认识,将自我意识形成的发展道路,带动到比一般人更远更高的层次。 通过写下独一无二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灵魂体验,更好地见到自身的力量和危险,更好地予以解释——这是写诗最初对年轻人的意义,早在能够提出他所写的诗对他周围的世界是否有价值的问题之前。

“个人品格”一词,在今天不再如同歌德时代是一种理想,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把个人品格当成自我目的加以拒绝——人们不培养具有天赋的个人,而专注于培养正常的、健康的、能干的普通人。 工厂因而兴旺发达。 然而德国在短时间内显示出,民族整体如同生命般的功能是如何变得贫乏,如何陷于死亡的危机中的,它欠缺能量、责任心以及内在的纯洁,这些只有高尚的个人才具有。 政治生态、党派生活以及议会恶劣的变种让我们看清欠缺在哪里。 那些哪怕有一点与众不同而让人愿意留在里面的党派,之后会呼唤“强大的人”。

让您的同学因为您写诗而嘲笑您吧,不用在乎。 写作也许会帮助您早一点成熟,并且达到比大众可能达到的人类的较高层次。 说不定过一阵子您就觉得您没有写作的愿望了——但不是与一般的理想达成不可靠的和解,而是要在其他领域里大展拳脚,为了生命中您感受到的那种更高尚的、更有价值的、灵魂更加活跃的召唤。

——《致一位青年诗人》,19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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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W. M.先生:

谢谢您的来信。 我很高兴,对于我的书,您没有一味表示认可,而是带着批判的态度看待。 不过我并不认为我们的讨论会有多少成果。 如果您只是重视我,认同我的动机是正当的,我就已经满意了,这些以外,双方对文学创作的态度都只可能是感情用事。 我大可这样回复您的信: 您主张,文学的基本原则是要为人民提供简单、健康、轻松的享受,帮人们摆脱纷争——对这样一种立场,戈培尔先生或佛朗哥元帅无疑会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至于什么样的艺术是应该被创造出来的,人们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可惜整个问题只跟批量制造艺术的商人有关系,与真正的艺术家却毫不相干。 因为艺术家面前根本没有选择,让他知道应该去创造点什么。 在我的人生中有那么几年,面对充斥着暴力和谎言的世界,为了用文学向人们的灵魂发出呼吁,我别无良策,只能现身说法,将自己的生存和苦难展现给世人,希望能得到同道之人的理解,也料到这样会招来另一些人的轻视。 足有好几百人,公开或私下里跟我说,我在潦倒的那些年里写的作品实在无趣、自负、主观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做做饭、缝缝衣服都比写这些东西贡献大得多。 当时朋友们也离开了我。 这些我都只能认了。 可这些代价的另一面,是一小部分我的读者,他们不是没有犹豫和阻力,却一直追随着我,对他们来说,知道有我能让他们坚强,能让他们不孤单,能帮他们活下去。 这里面的人形形色色,干什么的都有。 两种态度我都得接受,这边是拒绝我的人,他们自认为比艺术家更了解艺术的使命; 那边是追随我的人(他们常比另一种人遇到更多的麻烦),与我心灵相通的人。

也许在我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人们会问: “现在,你既然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几乎已经够到了那些简单的真理,正如你几十年前以它为出发点一样,那你走了这么长的弯路,受了这么多苦,不断地跟自己较真,这些难道都不可笑吗? 不是白费劲吗? ”不过,恐怕没有什么人,能在生命终点的时候逃过这些问题。

我心里很重视、很赞赏您的信。 但有一点: 我活了六十岁,写了二十本书都没能说清我的创作有何意义,又怎么可能用一封信说得清呢? 不管这信写得多长!

——《致一位读者》,193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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