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载光阴悄然流逝,然而,每至炎炎夏日,往昔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总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想起那个酷热难耐的夏日,我的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收紧,泪水也会悄然滑落。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对女儿险些失明的恐惧如影随形,时刻啃噬着我的内心。
我家位于洛宁县下峪镇前上庄北窊村。高中毕业之际,我便在前上庄学校开启了教书生涯。丈夫则来自本县故县镇西窑村,此地乃故县水库移民区。丈夫兄弟六人,家中仅有一孔窑洞与两间土墙起脊瓦房。因移民搬迁不便建房,这两间狭小的房屋曾见证了四位儿媳的进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先后于此成婚)
丈夫排行老二,大哥在这两间小屋中结婚生子后,因人口增多而搬往他处生活。我们成婚之时,公婆将屋子精心收拾,墙壁糊上报纸,使之成为我们的婚房。三弟到了适婚年龄,我们便搬至我任教的学校,将那两间房屋让与三弟完婚,从此,我过上了以校为家的生活。
与此同时,我们已着手在我所在的村子筹备建房事宜。为了建房便利,我们暂居于生产队的场房,每逢节假日便回去为建房忙碌,诸如购置盖房木料、砖瓦,邀请乡亲帮忙打土墙、制土坯等等。彼时建房全靠人力,进程颇为缓慢,历经两年方才落成。我小女儿是在场房屋里呱呱坠地的。
农村实行土地责任制后,身为民师的我分得几亩责任田。第一年夏收之时,我们仍居住在场房,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那年小麦长势极为喜人,沉甸甸的麦穗谦逊地低垂着头,微风拂过,它们摇曳着丰腴的身姿,涌起层层金黄的麦浪,人们望着这丰收的景象,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收割小麦的热情高涨。
在那骄阳似火的麦田里,大家挥汗如雨,奋力割麦、担麦,一刻也未曾停歇。(那时,我们村大多以扁担挑麦,一担又一担运往麦场)肩膀磨破、脸庞晒黑、胳膊晒伤起皮,却无人叫苦叫累,皆因小麦丰收而满心欢喜。
“六月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上午还是烈日高悬,晴空万里,下午却突然乌云密布,狂风裹挟着暴雨与冰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正在麦地劳作的人们猝不及防,躲避不及,核桃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人们的头上、额上瞬间被砸起肿块,疼得叫苦不迭;地里待割的麦子遭冰雹肆虐后,白花花的麦粒散落一地,仅剩下空荡荡的麦秆,顶着空壳的麦穗孤零零地挺立着,令人心生惋惜。望着这即将入口的麦子被毁坏得如此凄惨,人们无奈地叹息:这老天爷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长在地里待收的麦子,经此冰雹之灾,几乎颗粒无收。我家的情形更为糟糕,尽管婆婆前来帮忙照料孩子,但两个孩子年幼,我仍需兼顾家务,农事上难免有所耽搁,加之我与丈夫农事经验不足,收割进度缓慢,损失自然更为惨重。
第二年夏天,我们已迁入自家新建的三间起脊瓦房。紧挨着房屋东边,有一棵需三人伸长手臂方能合抱的核桃树,此树枝繁叶茂,树冠犹如一把撑开的巨型绿伞。闲暇之时,村里的男女老少皆爱聚于树下,妇女们飞针走线,男人们谈天说地,孩子们则在树下嬉笑玩耍,这里成了众人的欢乐天地。
距房屋东南数十米处,有一个打麦场,场前有一片可供玩耍的空地。
麦收时节来临,大女儿即将迎来四岁生日,小女儿也已一岁有余,此时,我们下地收麦无需再寻人照看孩子。
“农时不等人,庄稼宜紧收。” 麦熟之际,犹如 “龙口夺食”,加之去年家中麦子受损的惨痛教训,今年的麦收更是刻不容缓。于是,我们叮嘱两个孩子:你们可在核桃树下或门前空地玩耍,姐姐要照顾好妹妹,若是饿了渴了,便自行回家找些吃食,家门并未上锁。(那时孩子的零食极为匮乏,仅有馍馍与开水)
我与丈夫前往沟对面的田地收割麦子。收麦如同与时间赛跑,与天气博弈,必须争分夺秒,容不得丝毫懈怠。烈日高悬,酷热难耐,我们挥臂舞镰,不多时便腰酸背痛,汗水如注,实在难以支撑时,便直起腰来,擦去额头的汗水,而后继续坚持劳作。
清晨五点多,我们便下田劳作,直至中午十二点多,才将那亩余的麦子收割完毕。
正当我们精疲力竭地往家走时,尚未到家,便听到两个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我们急忙加快脚步,待走到她们身旁,眼前的景象让人心如刀绞,惨不忍睹:炽热的阳光下,麦场的一堆麦糠旁,站着从头到脚沾满麦糠的两个小姐妹,泪水、汗水与麦糠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她们稚嫩的小脸,嗓子已哭得嘶哑。
尤其是小女儿,小脸被糊得面目全非,根本分辨不出鼻子眼睛,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喊着眼睛疼。见此情形,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气恼又心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泪水夺眶而出,只能一边轻轻拍打着女儿身上的麦糠……
大女儿哭着解释道:“我们在核桃树下玩了许久,后来才到麦场里玩,我们撩麦糠玩,妹妹可高兴了,没想到会迷住眼睛。” 我又怎能忍心责怪她呢?她不过是个未满四岁的孩子,却还要照顾一岁多的妹妹,好让我们安心下地干活,如此懂事的孩子,我怎忍心苛责?
丈夫抱起小女儿,我拉着大女儿,匆匆回到家中,为她们更换衣物,洗净手脸,可小女儿依旧哭着喊眼睛疼。我学着长辈们的方法,小心翼翼地用手撑开小女儿的眼睛,用针冠轻轻拨出眼中的异物,一边用嘴轻轻吹着,折腾了许久,女儿的右眼终于睁开了,左眼却仍不见好转,我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计可施。邻居大嫂得知情况后,赶忙前来帮忙,又如此这般反复操作了几次,或许是又清理出些许东西,小女儿的左眼终于缓缓睁开,那一刻,我高悬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或许是白天的折腾让小女儿太过疲惫,她刚躺到床上便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小女儿的左眼上长出了一个血泡,耷拉在眼睛外面,她用小手轻轻揉了揉,血泡破裂,她并未大哭大闹,又勉强和姐姐一起玩耍起来。
再睡一夜醒来,眼睛上又冒出一个血泡,她依旧用小手揉破,如此这般,持续了十多天。因她并未哭闹喊疼,我便以为是感染引发的炎症,心想眼睛里肯定已无异物,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们依旧将两个女儿留在家中自行玩耍,我们则继续下地干活。直至将麦子收割完毕,打成麦粒,晾晒了两日,确定麦籽妥善收存不会腐坏后,才带着小女儿去看眼睛。
八十年代,故县修建水库,十一工程局在寻峪设立了医院,寻峪南边工地半河场设有分门诊,就在丈夫家所在的故县西窑村。我们先带着女儿回到西窑,而后前往半河场门诊求医。医生仔细检查后告知:孩子的眼睛需要做手术,此处条件有限,需前往总院。一听要做手术,我的心瞬间揪紧,立刻带着孩子直奔寻峪医院。那时公公在寻峪工商银行上班,婆婆恰好也在那里居住,得知情况后,婆婆与银行的尚主任一同前来陪我们为孩子看病。
医生仔细查看了女儿眼睛的状况后,将我们带入手术室。当时的手术室较为简陋,外间进门靠右放置着一张长条硬板沙发,或许是等候区。里间进门靠左有一张病床,对面桌子上摆满了各类治疗器具,这便是手术室。并无现今无菌手术室的严格要求,陪护人员均可进入。准备手术时,我坐在床边,紧紧抱着小女儿,婆婆握着女儿的小手站在我身旁,尚主任也在一旁守候,大女儿则坐在外间沙发上哭泣。
唯有丈夫,或许是因极度心疼、恐惧,不忍目睹一岁多女儿手术时的痛苦,竟独自躲在治疗室外,在煎熬中苦苦等待。手术开始,女儿听话地忍住不哭,只是惊恐地将身子紧紧贴在我的怀里,一只小手紧紧抓住奶奶的手,另一只小手死死拽着我的衣角,上牙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主刀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中等身材,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沉稳干练,手脚麻利。
当他从助手端着的盘子里拿起手术器具时,我不忍直视,赶忙将脸扭向一旁,既害怕看到女儿的痛苦模样,又担心自己会情绪失控影响手术。过了许久,只听 “咣当” 一声,我转过头,医生指着盘子里一块带血的东西对我说:“看到了吧?这是从眼睛里取出的,异物在眼睛里时间太久,已长进肌肉里了,这种情况极其危险,所幸未伤着眼珠,若是来晚一步,恐会导致失明!”
医生为孩子包扎好眼睛,我抱着女儿瘫坐在床边,身体仿佛被注入了铅块,沉重得无法起身,喉咙也像是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满心都是愧疚与自责:你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简直就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只想着麦子是一家人一年的生活依靠,怎么就没考虑到女儿眼睛的安危呢?害怕挨饿受穷,怎么就分不清轻重缓急了呢?当时的那种悔恨与伤痛,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万幸的是,工程局医生医术精湛,女儿的眼睛恢复迅速,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
一次回娘家,听闻村里有个孩子上山砍柴时,眼睛被树枝扎到了,在乡医院治疗后,眼睛落下病根,影响了容貌,原本帅气的小伙子因那只眼睛至今未婚。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在矿上干活,眼睛不慎迷进异物,同样在乡医院手术,结果那只眼睛失明,工作也无法继续,后半生生活陷入困境。
听闻这些,我不禁又想起了我的小女儿,若当时未前往工程局医院治疗,女儿那双美丽动人的双眼皮大眼睛,恐怕就毁在我的手中了。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上大学、在省会工作,更不会组建如今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是会一辈子在痛苦中挣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数十载岁月匆匆而过,每每提及此事,我都会潸然泪下,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同时,我也想提醒自己,更想告诫天下所有的父母,孩子的健康高于一切,切不可有丝毫疏忽,否则,将可能抱憾终身。
作者简介:董连英,网名“骆驼草”,洛宁县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