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9日为徐志摩遇难93周年纪念日,谨以此文怀念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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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寒初临,一场冷雨打湿了我的梦,也打湿了我心中那朵梦幻般的圣洁之花。那花,是谁的心?那雨,是谁的泪?

夜半醒来,青灯照壁,雨脚敲窗,那一卷徐志摩的诗集摊在床头。想起梦中的花朵,不觉怆然盈怀。有荣必落无花不衰,况逢这凄风冷雨,今夜,该有多少凝泪的愁红怨绿横遭萎弃不知所终。

有时看见芳菲满眼花容绰约,虽觉悦目怡心,却也常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沉思善感惆怅无间,生命怒放过后的孤寒疏远不觉袭上心头。暗笑自己:海棠垂丝,莲房坠粉,落花辞枝,零落从风,干卿何事?

林妹妹感时伤怀,看见花谢花飞红消香断,禁不得“愁绪满怀无释处”,忍不住“手把花锄出绣闺”,留下一曲绝唱。后人有诗: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每读至此,我想,绛珠仙草潇湘妃子收拾的不是无情落红,而是一颗比生命更早香消玉殒的心。我默想:诗哲是不是宝、黛转身?冰心在有所影射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便有此一比:

“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这篇小说完成于一九三三年,其时距诗人罹难未久,难免被人指摘为“赢了文章输了风度”。

不过,我倒以为,若非揶揄,诗人的确可称宝黛合体:你觑看他如芝兰玉树,容颜清朗;你体味他处处用情,细腻真切;你窥伺他九曲十八转的妙眼相溜与玲珑心窍;你细嗅他灵目觑见、灵境显现、灵手捉住、灵笔流出的千韵万籁。还是林徽因说得好啊:

他常能走几里路去采几茎花,费许多周折去看一个朋友说两句话;这些,还有许多,都不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我说神秘,其实竟许是傻,是痴!事实上他只是比我们认真,虔诚到傻气,到痴!他愉快起来,他的快乐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忧伤起来,他的悲戚是深得没有底。寻常评价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轻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纯是艺术的情感的脱离寻常的原则,所以往常人常听到朋友们说到他总爱带着嗟叹的口吻说:"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个怪人么?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悼志摩》)

文采盈怀的诗人在《春痕》中“联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开花放就想起残红满地:身历繁华声色,便想起骷髅灰烬;临到欢会,便想到惋别”。“他是想着春痕那样可爱的心影,疑问像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额茶花,篱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风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

而谁又能用锦囊收拾艳骨,用净土瘗埋风流?还是如同我们的诗人所理想的那样:沉浸在艳日流光中,等待春风的指尖挑破含苞的花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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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有句: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能在繁华绮丽中窥见枯寂,能在温郁馨暖中咀嚼寂然,能在丰腴饱满中勒紧憔悴,以慈悲之心拂去紫陌香尘,尔后拈花微笑——有多少人可登临此境?更多时,是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期盼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坚信撒下鲜花的种子,就有姚黄魏紫花堆锦簇的收获。

诗人虽活在尘世,灵魂却常常或栖息于梦幻之乡,或遁入华严世界。“自顶至踵全是爱”的诗人在《爱眉小札》中写道: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又说,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在小说《死城----北京的一晚》借主人公之口,诗人吐露心声: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爱,因为我有爱。多伟大,多充实的一个字!提着它胸胁间就透着热,放着光,滋生着力量。多谢你的同情的倾听,长眠的朋友,这光阴在我是稀有的奢华。

其实,并不是每一粒兴奋的种子都能发芽,每一个羞涩的蓓蕾都能绽放,每一朵含笑的花蕊都能结出果实,每一颗果实都甘醇如蜜,有的涩如黄连啊。多情总被无情恼,何论亲情、爱情抑或友情?

在致恩师梁启超的信中,诗人坦陈:我将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诗人幸耶?不幸?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实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表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丁宁:

“你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

了样,艳丽的尸体,等你去收敛!”

一首《残春》仿若诗谶。大约四年之后,蕙心兰质的诗人“乘着清风飞到云雾里去了”(陆小曼《爱眉小札》序)

诗人也早在第三次欧游归国途中,吟出了宁谧与哀婉交织的诗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诗人“飞上云端,飞出天外,去听云雀的欢歌,听天河的水乐,看群星的联舞,看宇宙的奇光,从此加入神仙班籍,凭着九天的白的玉兰干,于天朗气清的晨夕,俯看下界的烦恼尘俗,微笑地生冷,怜悯地微笑。”(小说《春痕》)

书香满襟的诗人溶身苍穹翘首云外,凭虚御风衣袂飘飘,昼近阳光夕伴星月。在恰恰光影中,永久守候着与浩瀚天际的约定: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而他流向尘世的那一朵流芳的云霭,丝一般的轻薄,鲜洁,清爽,婉约飘逸,降临人间便是四月天的一朵玉兰,楚楚妩媚:

庭前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我忍看它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但有一枝堪比玉,何须九畹始征兰”。(明,张茂吴)玉兰,在无法淹留的生命里呼吸着轻盈渺远的灵气,俏丽的花形,离开枝头的那一刻,一定会用她那充满“绵密的忧愁”(《献词》)的双眸,深情打量、回望眷恋过的尘世。

诗哲说:生命是悠久的,但花开只是朝露与晚霞间的一段插话。殷勤是夕阳的顾盼,为花事的荣悴关心。.......我去了,你不必悲伤,珍重这一卷诗心,光彩常留在星月间。(《死城——北京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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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般的情字,啮人心的情字,包藏着几多深恩宿怨,常常觑不破,说不明,如禅,不可言说。也许一出口,便莫、莫、莫;也许一投足,便错、错、错。

作家简媜把“情”喻作绳。她说:像一条柔韧的绳子,情这个字,不知勒痛多少人的心肉。当我们用情,常预期别人应给予同等重量的回报。给爱,得爱;布义,得义。如果收授的双方能共同实践情字所蕴涵的精神,那是世上殊缘。但更多时候世事无法圆满。给予太重却无法回收,或意不在此,他人又源源用情,造成两难。

一根红线能拴得住自以为“亲卿爱卿是以卿卿”的一对,却不成想也会把己身勒疼,前因难了,蕴结难语。那一份牵念,仿佛晓风轻吟红衣尽落沾人襟袖,自是芳影自况。诗人逝后,小曼凄凉顾影频悲往事,写下这别情幽怨: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等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相守,过吾们理想中的岁月。”

隔着岁月的风烟,我们仍能感觉出“万种风情无处着”的悲戚与幽怨。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唐突之处,苦痛后的恍然,才是每个人生活的真正开始,不过“可哀唯有人间世,不结来生未了因。”花谢后,只留下无望的情味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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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花来说,一生也许只能盛开一次,有的只可享受一期季候的热烈。也许她最甜美的期冀不是含笑怒放而是颦颦依偎着枝桠。我们,尘网中的赏花人,还是做一个隔帘花影下的素心人吧。即使偶涉眷爱,拥有的也合该是那一分期盼圆满的、为她或他活了一次的记忆。这,就够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伏枕听声,苦雨仍在淅沥,空寂的心吞没着片片潮湿。一身瘦骨又埋进黑夜——睡吧,睡吧,让我“在梦的轻波里依洄”。(《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美的东西,都会令人不安。也许,只在梦里,花开未满,静候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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