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努力睁开铅门似的双眼。床头边有张脸离他很近，满眼惊讶，怀疑，激动……这是谁啊？他觉得脑子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醒了！乖儿子，你终于醒来了！”哦，这是父亲。他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在梦中出现无数次。
父亲慌里慌张地出去叫医生。他看看四周，斑驳的白墙，还闻到刺鼻的药水味，这是医院吧。自己病了吗？他听到旁边有人说，“奇迹啊，昏迷了整整81天，竟然醒过来了。”“他们家终于有个盼头了。”“……”
医生来了，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对他说：“张眼，闭眼，抬手……”他一一照做。最后医生说：“嗯，是醒过来了。恭喜你呀!”父亲的眼泪淌了下来，颤抖的握着医生的手，不停的道谢。
“我儿子醒了，醒了。”“……”父亲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下午，他的身边围了好多好多人。一个个问他：“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一个个都眼泪汪汪。他记不起来，只能茫然地摇头。他只记得那个抱着他大哭的女人，这是母亲，自己最最亲的亲人。
“没关系，出车祸的人都是这样的。”亲戚们劝着，“对啊，慢慢来，不要急，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了。”他终于听明白，自己是出了车祸。
二
病情好转了，他回家继续治疗。可这几天，父亲天天不在家。他问母亲，母亲总是说：“去交警大队了。”“去干什么？”“去抓那个肇事逃跑的司机，给你讨回公道啊！”他宁愿父亲陪在他的身边，帮他按摩，讲笑话给他听。
父亲回家的时候，就带回来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候是警察，有时候是记者，有时候又是无关紧要的什么人。他总觉得很烦躁，他讨厌那些人可怜他的眼神。最近父亲总是背着他长吁短叹。有天他听到父亲说：“他躲起来了，有人说可能去乡下了。”母亲说：“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找到他。医院里的医药费还欠着呢？”“嗯！”
父亲出门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回来的时候，他衣衫褴褛，风尘满脸，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个人，那个人也同样狼狈不堪。父亲把那人拉到他的面前：“说吧，快点！”那个人愣愣地看着直立床上的他，神情复杂极了，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他茫然地看着，不知道父亲要那人对他说什么。父亲说：“儿子，这个人就是撞你的司机。”就是害他躺了81天，现在还不能走路的人？怒气在他胸腔内燃烧。
“你倒是说啊？”父亲对着那个人怒吼。那个人又走近了一步，低着头，不敢看他。嘴巴终于张开了。他听得很清楚，那个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突然地，那人对着他跪了下去，失声痛哭。他不知怎么办才好。父亲似乎更来了气，慌忙拉起那个人：“谁让你跪着了，男儿漆下有黄金。你有点骨气没有？好了，你既然说了就走吧，我说话算数的。”那个人惊讶地看着父亲，他大概没有想到父亲会这么说。确定了这话以后，他给父亲深深鞠了一个躬，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怎么让他走了，钱要到了吗？”母亲叫起来。父亲摇了摇头，“他没钱。”母亲一下子大声哭出来，对着父亲又是打又是踢，“你这个没用的人，你千里迢迢找到他。你就让他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你到底有没有为你儿子想过？”父亲沉下了脸，闷声说：“儿子治病的钱我会赚到，用不着你担心。”
这以后，父母亲三天两头的吵架。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时候，谁也不愿意搭理。后来父亲才告诉他，那人家里很穷，有一个儿子，比他小两岁，却是个残疾人。那人是来城里跑业务，那辆肇事的大众车也是临时租来的。父亲说那人在农村的家如何残破不堪，他们全家人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全部给儿子治病了。父亲又说：“我不让他赔，但是我必须让他向你道歉，这是他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儿子记住，一个人做错了事情要敢于面对，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三
最近他突然想起一些事情。从小他只依恋母亲，从来就不喜欢父亲。他的记忆中，父亲是个脾气很差的人。他给他买衣服，永远只有一个颜色——红色。只要他出门，他就要他穿红色的衣服。直到他上初中，无论他怎么反抗，怎么抗议，父亲都无动于衷。
他还记起三年前的一天，他向父亲要钱，和朋友一起做生意。父亲不给，他还想动手打父亲，被母亲拦下了。那次以后，他几乎和父亲反目成仇。他好后悔，以前竟然是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好像从来没有对父亲认真笑过，从来没有用亲热的语气喊过爸爸。他每次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母亲。父亲在他眼里仿佛是个陌生人。
母亲虽然和父亲吵架，但是也心疼父亲的劳累。母亲说：“这段日子最累的就是你爸了，你出事以后，他就把医院的走廊当家了，每天吃睡都在那里。那时候还是春天哪，医院的花岗岩地板冰冷冰冷的，你爸困极了就在地上睡。”他问：“他怎么不回家睡呢？家和医院很近啊。”“他怕你醒过来看不到他会害怕，他想第一个看到你醒过来啊。”
后来他知道，医院有规定，重症室的病人是不能随便探望的。父亲为了时刻了解他的病情，连重症室里打扫卫生的师傅都买通了，每次师傅打扫出来他就问他情况。师傅不懂病情，就把从治疗仪器上看来的数字（血压，心跳等等）告诉父亲。父亲更不懂，记下来跑去问医生。一次又一次，医生被他问得烦了：“你儿子醒过来的几率极低，即使脱离危险期，以后百分之九十也是个植物人，除非奇迹出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父亲好像听不懂这些，不管医生怎么说，他总是执拗的坚持着：“他是我儿子，我最了解他，能不能醒过来我自己知道。”
原来，他在“梦中”听到的话都是真的，梦中他总是听到父亲喊他：“儿子，醒来吧。快醒来，爸爸等着你呢。”“儿子别睡了，这么贪睡，对身体不好啊。”“……” 他开始哭。他现在才明白，那个时候的父亲其实是那么脆弱。
四
那天父亲兴冲冲地说：“儿子，爸爸要为你做件事情。爸爸要让他们在我们小区门口划上一条斑马线。”母亲告诉过他，他出车祸的地点正是小区门口的国道线上。最近他听说，国道线上又出车祸了，幸好没有出人命。他有点不明白，车祸已经发生了，怎么做都是于事无补了，父亲为何对斑马线如此热心？
父亲在家写申请书，说是要交到县政府。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写起来很费力。写了撕，撕了又写。父亲说：“要是你病全好了，就可以帮爸爸写了。”
好不容易写完了，父亲请内行的人来看。那人看完了说：“你这样不行啊，得有数据。这条路上有过多少场车祸，伤亡的人有多少。斑马线不是你说要划就能划上的，政府不会因为你一个人就给划一条啊，这有规定的。要不然不都乱套了？”内行人几句话就把父亲两天的劳动成果给否定了。
父亲又跑去交警队要求帮忙，好话说尽，人家还把他赶了出来。父亲不泄气恬着脸去求人，终于有人同意帮父亲。找来了数据，父亲激动地念给他听。“交通事故202起，18人死亡，68人重伤……这么多人都在这条路上遇了灾难啊，几家人受得了？
这天，父亲就把申请书写好了，还说，要小区所有人签名支持。很多人劝父亲，“你不要白花力气了。政府、交通部门岂能听你一个人指挥？”父亲摇头，“不，我一定要讨个说法，我不能让我儿子就这么白白被撞了。”
父亲又马不停蹄地跑开了。整个小区一百多户人家，三百多个人。父亲一个一个找上门去，从一楼到十一楼，有的人白天在晚上不在，有的人晚上在白天不在，父亲就白天跑晚上跑，第二次，第三次……父亲这一跑就是整整十天，连梦里也嚷嚷着让人签名。还好多数小区的人都知道在小区门口划斑马线对他们也有莫大的好处，父亲还是获得了多数人的支持。这天父亲把那张写满名字的纸给他看，“儿子，你看，这是大家对我们的支持。爸爸不是一个人在作战，而是整个小区的人。划上斑马线以后，大家就不用担惊受怕地过马路了。”他看着驮了背的父亲，心疼得不得了。“爸，你休息休息啊。”
五
申请书终于交上去了，父亲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父亲在家里陪他。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想这辈子他们俩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两天多。他突然问父亲：“小时候，你为什么老是要我穿红色的衣服。我那时候可恨你了，一个男孩子老是穿红的，让人家笑话。”父亲停了话，愣愣地看着窗外：“马路上车来车往，太危险。穿着红色的衣服显眼一些，司机就能注意到你。想不到还是出了车祸，爸还是保护不了你……”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胸口。原来父亲的爱一直紧紧围绕着他，只是他没有好好去体会。原来不是所有的爱都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
这天，父亲兴冲冲地来到他面前。“儿子，爸带你下楼去看看。”他坐在轮椅上，父亲在后面推着他。他看到马路上雪白的斑马线，在阳光下耀眼极了。整个小区都轰动了，大家都跑出来看，看到他和父亲，大伙都拍起了手。
父亲俯下身来，“儿子，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划上这条斑马线吗？”他抬头看着亲爱的父亲，“因为你爱儿子啊，不想让儿子的悲剧在别人身上再发生。”这时候眼泪突然从父亲憔悴苍老的脸上流了下来……
爱到最深处，爱的方式也是特别的，他终于理解。那条104国道线上新添的斑马线，所有人都叫它“亲情斑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