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州城的罗员外有个女儿,名叫雪柳,自小性子活泼好动,像个男孩一样。母亲让她学女红,她总是连一刻钟也坐不住,就要到外面和丫鬟耍闹起来。
雪柳十四岁那年,因贪玩不小心跌入庭院的池子里而害了一场大病。罗员外夫妇心疼女儿,多贵的药材都舍得给她用。
有个留着八字须的算命老先生偶然路过,给病人算了一卦,告诉当父母的,说这病什么药也不用吃,十天过后自然会好。若是强行灌药,只怕会适得其反,伤到身子。
罗员外夫妇都对这话半信半疑的,女儿病得如此厉害,若是停了药一命呜呼可就来不及了,最后便决定只是减少了用药。
九天后,雪柳还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夫妻俩心里都惴惴不安的,以为那算命的是个江湖骗子,更后悔先前盲目给女儿减少了药量,只怕她熬不过去。
没想到一天之后,雪柳突然醒来,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叫来大夫看过,也说身体无恙,甚至都看不出刚刚生过一场大病。
想起算命先生的嘱咐,员外夫妇又开始担心起来——这些天他们一直没有给女儿停药,尤其是昨天,以为自己上当受骗,更是一口气加了猛药。
然而雪柳醒来后,看起来并无大碍,夫妻俩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而女儿随后的转变更是让他们惊愕到了极点。
病好后的雪柳,非但性子变得娴静起来,且一双手也变得不知比先前巧了多少倍,绣工十分了得!
无论多复杂的图案都能让她给绣出来,成品栩栩如生。绣的花鸟虫鱼,若不仔细辨认,旁人往往误认为是真的。
罗母发现女儿手指头上多了许多像血痂一样的红痣,以为是什么后遗症,但雪柳却说没有任何感觉。
身上突然多了一项极其出众的本领,任谁都会自得起来。雪柳也是,将自己绣出来的东西叠放好,日日欣赏,小心保管,且不许丫鬟们随意触碰。
某个午后,她放下针线活儿就在躺椅上睡着了,依稀梦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对她说:
“你出色的绣工是祖上多少代人刺破手指才练成的,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啊,她们手指头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血痂从未消过。
如今将这样的本领特意传予你,难道就只是用来干看?济善坊也曾给过亲人温暖,不妨看看那里的可怜人儿。”
老妪说这话时,梦里的画面不断变换,一会儿是绣娘深夜在灯下赶工不慎刺破手指流血,一会儿是一家子人四处逃难忍饥挨饿,最后被一个名为济善坊的地方救助收留……
那些人的面孔不断变化,其实都是罗家祖上的先辈。
雪柳醒后已是泪流满面,展开十指再看上面那些“红痣”,嘴里喃喃念着:“雪柳,血流,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后,她每日辛勤刺绣,很少休息,绣出来的东西一件不留全部拿到集市上售卖,卖得的钱全都捐赠给了济善坊的孤儿老人用。
期间,雪柳身上开始显现出异状:每天都会狂出汗,哪怕是阴冷天坐在屋里,也阻挡不住身上源源往外冒的汗水。可饶是身上如此燥热,她也能静坐一天。
因每天流汗量巨大,她不得不一直饮水,也自此开始闭门不出。
家里惯用的茶壶已经难以满足她的所需了,盛水的器具变成了水缸,就放在她卧房里,以备随时饮用。
好巧不巧,之前那位算命老先生再次路过,看到雪柳如今的情形,道:“如今费力排出的这些,不过是早先你们给她灌进去的废物。”
罗员外夫妇听了这话,懊悔不已,心里还有对女儿深深的疼惜。
问及有何解决的法子,老先生笑笑:“还能怎么办?还按我先前说的,什么也不必管,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夫妻俩连声应下。
当地有个盐商的后代,叫谢筠。偶然在街上买到雪柳的绣作,绣的是一只洁白的仙鹤。
当时只是因其高昂的价格而感兴趣,带回家后才发现,这仙鹤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一双黑瞳简直是看进了谢筠的心里,叫他不肯再撒手。到了晚上睡觉时还攥紧在手里。
夜间翻身时,他不经意间摸到一丛顺滑的羽毛。低头一看,立即叫他吓傻了眼——自己正趴在一只雪白的仙鹤背上,飞在高高的天上。
仙鹤张开翅膀后足有七八丈宽,载着谢筠就是一路高飞。谢筠平日也喜欢邀人到郊外纵马奔腾,可骑马时再激烈都比不上如今这般头晕目眩。等仙鹤落地时,他早已吐得七荤八素了。
缓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谢筠才能站定,有了功夫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一看又叫他吃惊不小——他们正停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接受底下无数人的跪拜。
仔细听了会儿才知,这些人都是特地来向仙鹤祈愿的。
“鹤爷啊,保佑我儿从战场上平安归来!”
“大慈大悲的鹤爷,若是能让萧某这回中榜,必定一辈子扶正扬善,心怀天下,拯救苍生!”
“神通广大的鹤爷,赐我们一个儿子吧!老刘家不能没有后啊!”
“鹤爷显显灵吧,让我们一家也过过富贵日子!”
听起来和那些寺庙里向佛祖许下心愿的差不多,也许人生所求大多不过这些。
这时,有人抬起头来注意到了站在仙鹤旁边的谢筠,误以为是仙人,祈求的声音更大了。
谢筠起初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竟十分享受,像个皇帝一样微笑着检阅自己的子民。
直至日上三竿,他才咂摸着嘴悠悠醒来,还深深沉浸在万人敬仰的感觉中。等睁眼看清熟悉的摆设时,他立刻长叹出一口气,以为是梦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随手摸到一方柔软的触感,低头看去,是昨天买的那块绣帕。只是如今这绣帕上居然是空的,翻来覆去地看都没找到那只仙鹤图案。
这时,一声耳熟的鸣叫从窗外传来。透过窗子看出去,一只雪白高雅的仙鹤站在庭院里,正看向谢筠这边,还煽动了几下翅膀表示回应。
“不是梦啊!竟是真的!”
谢筠从未想过这种话本子里才会有的奇异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又惊又喜。
他捏着空白的手帕走到庭院里,想要再摸摸仙鹤的翎羽,结果手帕刚一挨上去,仙鹤就消失不见了,而手帕里则多了一只小小的仙鹤,和昨天刚买回来时一模一样。
谢筠喃喃自语:“做出这条手帕的必定是高人,我得见见他才好!”
于是,当天来到昨日买绣帕的地方。那小贩告诉他,自己也是替人售卖的,若要找绣娘,得到罗员外家去。
谢筠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绣出仙鹤的不是其他人,正是近来名气极大的罗家千金罗雪柳。旁人只知这位天才绣娘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想必还不晓得其间的奥妙……
想到这里,他更加坚定了要见一见这位绣娘的念头。
他以为自家也算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了,备了礼品恭恭敬敬上门求见,结果回回吃了闭门羹,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他私下买通了罗家一个出来采买的丫鬟,意外探听到了雪柳身上的怪状。
为了逼对方出面,他假称自己有独门秘方,能根治某些怪病,其中就有暴汗症。
果然,罗家的大门很快就为他敞开了,谢筠顺利进到了厅堂里。
过了不久就有丫鬟扶着一个脸上蒙着纱巾的少女走出来。谢筠知晓这就是罗雪柳,也就是那个神奇的绣娘,立刻激动地要靠上去。
虽看不清对方的真实容颜,但他的心怦怦直跳。是的,原本打着向高人讨教的心思来的,如今竟是对对方一见倾心,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雪柳大病好后的这几年一直闭门不出,更没有与外人接触过。而今突然和陌生男子靠这么近,颇为不适,只吩咐仆人伺候好客人就借口有事出去了。
谢筠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茶水都喝了好几壶了,还没等到心上人,一颗心被百般抓挠。
最后实在等不及,摆脱了仆人自个走出来,正看见没有蒙面的雪柳站在假山后面和丫鬟说笑。
谢筠十分失望,以为罗家千金在取笑自己,那就更不可能看上自己了,最后只得攥紧绣帕伤心地离开了罗府。
一个月后的夜晚迎来了城里一年一度的盛大灯会。谢筠这段时间因为爱而不得,一直低落消沉,若非五岁的亲弟弟非要拉着他出来,这会本该还在家的。
小男孩一进入这个璀璨斑斓的奇幻世界里,就欢脱得如同一匹小马,不知不觉就挣脱大人的手跑开了。
谢筠突然惊觉弟弟不见了,焦急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寻找,找得他满头大汗,而弟弟却始终不见踪影。
走得筋疲力尽之时,他坐在一个拐角处歇息。这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童音,转过去看,果真是弟弟!身边还有两名少女。
谢筠都不用走近就能看清,那正是雪柳和她的丫鬟!
他尴尬地将弟弟叫过来,再向少女道谢。
雪柳看清他的长相,捂着嘴惊呼:“神医!可算找着您了!”
谢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回是假借有治病秘方才混进罗府的,结果什么都没做成,脸上顿时红得像个柿子。
而雪柳接下来的话让他也感到惊诧。
“您可真是神了!那天您离开后,我的暴汗症忽然就止住了,到今天都没再发作。我爹娘都说您是真正的神医,要是能找到您,必定重重酬谢!”
谢筠这会儿也想不通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可什么都没做啊!
原本能让心上人对自己有个好印象,他求之不得。但上回的所见,让他有些退缩了。
再看了几眼少女白皙的脸庞,他又禁不住动心,最后鼓足勇气对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雪柳身边的丫鬟先笑起来:“这怕不是拿我们小姐寻开心呢!若真是有情意,上回怎会不告而别?”
雪柳的眸子里也有疑惑,正等着谢筠的回答。
谢筠于是将那日看到她们主仆躲着他在假山后面说笑的事都说了。
丫鬟笑得更大声了:“哪有人将自己比作狗儿的呢?”
谢筠不解。
雪柳也忍不住笑了,解释说:“我们那天并不是笑话你,而是觉得地上闹腾的狗儿十分好玩。”
解开误会后,谢筠的一颗心如同从荆棘里释放出来一样,又开始强劲地跳动起来了。
他想要求娶雪柳。
雪柳想起上回在家里见面时,谢筠手里一直攥紧自己绣的手帕。顿时眼波流转,说道:“我看您也喜欢我的绣品。这样吧,若是您能绣出比我更好的东西来,我就自愿做您的妻子!”
谢筠一听就犯了难:这怎么可能?别说自己是个从未碰过针线的糙汉子,就是城中所有绣房里最厉害的绣娘,也远远不及雪柳的手艺……
为这个,谢筠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谢筠那五岁的弟弟往日总要找他玩的,这几天见兄长总不理自己,悄悄进到他卧房里。看见窗台上平放的一条绣帕很是精致,闻着还有一股清香,小孩子爱不释手,拿着它在家里到处跑。
等谢筠发现时,绣帕居然放在了灶上,上面的仙鹤都被烧掉了一边翅膀。不知是否是错觉,隐约还瞧见了仙鹤眼中蓄着的泪水。
谢筠一想到这是心上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疼极了。他没有怪弟弟,只怪自己没有保管好。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绣帕上,很快就濡湿了仙鹤全身。这时,绣帕上闪起一道白光,随后高大的仙鹤显现在眼前,两边翅膀都是完好无损的。
谢筠忘记了哭泣,上前疼惜地摸摸仙鹤的翅膀,发现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
仙鹤突然说出人话:“你救了我,按理说,我也该还你一份恩情。”随后衔起谢筠放到背上,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
谢筠第二次在天上飞,心情比上回平静许多,但依旧很激动。他没有问仙鹤要去哪里,只知道一定是个不错的地方。
即便早有过准备,谢筠依旧禁不住为眼前的美景而惊叹。这是真正的人间仙境了吧!雾气缭绕,草木若隐若现,闪着绿幽幽的光。随处可见雪白的仙鹤,在此间自得其乐。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都被洗涤干净了一般。
在谢筠发愣间,一团五彩的光芒朝他这边靠近。
光芒转眼到了面前,迷雾散去,谢筠已经惊叹到说不出话了!
原来,这也是仙鹤,身上的羽毛不是雪白,却是闪着绚丽多彩的光辉,让人不禁感叹:此鹤只应天上有!
原先带着谢筠飞来此地的仙鹤适时出现,告诉他道:“这就是你的聘礼了!”
谢筠还想摸摸那五光十色的翎羽,结果手里的空绣帕刚一挨上去,对方立刻化为雾散。再看原本空白的绣帕,已经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五彩仙鹤。
当这方绣帕展示在罗家人面前时,不仅是雪柳,就连见多识广的罗员外都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上面的五彩仙鹤高贵优雅,如王者一般睥睨前方。翎羽还闪着绚丽多彩的光芒,有如神迹!
摸着确实是针线的触感,然而稍微隔远一点看,简直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像是被封印在了这块布料里面,下一刻就要飞出来了。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雪柳在众人的期许下与谢筠成了亲。
许多年过去,街头还能听见说书先生讲起向仙鹤祈愿的故事来。旁人许下的心愿有没有实现不清楚,总之谢筠知晓自己的心愿是完满地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