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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便闻得哭声。

听来该是一群女子,凄绝婉转,好不哀恸。

路人闻之纷纷驻足,有胆大者,凑上前去遥遥一望,皆是身形婀娜,缟素难掩清丽之姿。

心中不由感叹,不知又是谁家妻妾,年纪轻轻便守了新孝。

议论间不免有些妒意:“谁家的美娇娘,人都死了还有甚可留恋?不如与我做妾去!”

众人哄堂,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那不是师师姑娘吗?我说今儿个在楼里没见她呢。”

这才定睛看清,那为首的,正是千金难买一笑的谢玉英、陈师师,围在一旁泫然而泣的,皆是娼妓乐伶,青楼头牌。

惊骇之间,众人目光移向坟头,如此说来,这里面躺着的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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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燕尔,少年志高远

咸平三年(1000年),崇安城内(今福建武夷山)。

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河东柳氏公子成婚之日,消息传遍了大半个崇安。

这柳公子年方十六,名三变,字景庄。

家中父亲柳宜,为官以来屡次高升,迁至国子博士,两位兄长柳三复与柳三接正在为科考准备,皆是满门高官,不知何等荣耀。

而这柳公子年纪尚轻,虽无功名,却一直聪敏好学,亦有为官之相。

如今娶妻成家,新妇也是家世清白,美名在外,不知羡煞多少人。

更漏初歇,红烛下。

借着三分酒意,他只手挑起红盖头。

一双怯怯的眸忍不住抬起看他。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心中动容,覆上她的手:“你只管放心,既拜了天地,我柳景庄此生定不负你。”

这桩婚事虽始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后两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新妇果真是长辈看重之人,温存缱绻之余,也不忘随时提醒一二,科考在即,功名要紧。

婆婆满意,丈夫欢喜,这新娘子当得无可挑剔。

月下花前,红袖添香。

柳三变抓住爱妻欲剪灯烛之手:“来,看为夫给你写的词。”

一行一句,细细读来。

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

未返神仙行缀。

取次梳妆,寻常言语,

有得几多姝丽。

拟把名花比。

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

细思算、奇葩艳卉,

惟是深红浅白而已。

争如这多情,

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

忍把光阴轻弃。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

少得当年双美。

且恁相偎依。

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

愿妳妳、兰心蕙性,

枕前言下,表余深意。

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未读完,有人的脸已比烛火还红,娇嗔道:“怎说就是写给我的,通篇也没见人家的闺名。”

柳三变见她如此,不由打趣道:“不是给你,还能给谁?”语调温柔,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你是我的,我不愿与任何人分享,连名字也不可以。”

一声灯花炸起,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在纸上被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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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景匆匆不待人,分别在所难免。

咸平五年(1002年),十九岁的柳三变通过乡试,将离故乡去往汴京谋取功名。

她知自己不应拦,也拦不住他。

她的夫君,是翱翔九天的凤,怎能拘泥于小情小爱。

“无论多久,无论多远,我等你。”

他们都不曾料到,这一别,便是永别。

离家之后,初涉红尘的柳三变很快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本要上京的他,一路在苏杭流寓六年之久,结识了不少秦楼楚馆中的女子。

这些女子不仅色艺双绝,更有才情,家中妻子虽好,不免过于乖巧端庄,不能与他唱和,加之二人相隔千里,相思之情便渐渐淡了下去。

他不仅沉醉于听歌卖笑的浪漫生活之中,还凭借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声名鹊起,好不得意。

望海潮·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

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

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

归去凤池夸。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恣意潇洒,才气逼人。

家中妻子望眼欲穿,日日顾盼,却只听得丈夫流连花丛的消息,忧虑过甚,终于成疾,久病不起。

一直到咽气那一刻,都没再见到丈夫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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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传来之时,他正在汴京的勾栏瓦舍中倚红偎翠,怀中正是他的新欢——楚楚。

一杯酒接着一杯酒,词还不成人已醉倒。

最终,那个他曾许诺此生不负的女子,连名讳都未曾留下,只得轻飘飘的一首词,便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了一生。

大梦方醒,却是悔之晚矣。

柳三变又悔又恨,发誓再不续弦,还作词以悼亡妻。

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

有天然、蕙质兰心。

美韶容、何啻值千金。

便因甚、翠弱红衰,

缠绵香体,都不胜任。

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

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

闭香闺、永弃鸳衾。

想娇魂媚魄非远,

纵洪都方士也难寻。

最苦是、好景良天,

尊前歌笑,空想遗音。

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

千古暮云深。

自此,愧疚的种子便在他心中埋下,身旁环肥燕瘦,却只觉空空如也。

四度落第,流连烟花巷

即便如此,他也未忘自己的志向,唯有金榜题名,方能告慰亡灵。

柳三变匆匆回乡吊唁,而后又返京赴春闱之试。

是日,筵席之上,不少文人才子皆列坐,身旁不乏歌妓名流,或谈或唱,曲水流觞,酒令飞花。

柳三变眼神飘忽,却不慎与另一道目光撞了个满怀,只觉心中一颤。

再一看,原来是位绝色佳人。

觥筹交错间,他依稀已看得自己金榜题名时,怒马鲜衣踏遍京城的模样,又得佳人青眼,不觉诗兴大起。

“纸来!笔来!”

长寿乐

尤红殢翠。

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

罗绮丛中,笙歌筵上,

有个人人可意。

解严妆巧笑,

取次言谈成娇媚。

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

人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

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

便是仙禁春深,

御炉香袅,临轩亲试。

对天颜咫尺,

定然魁甲登高第。

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

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洋洋洒洒皆为壮志豪情。

轰轰烈烈都是爱慕之意。

是谁说,忘记旧爱伤痛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另觅新欢。

虫娘在风尘之中流浪已久,对如此才子自然高看一眼。

一来二去,两人便你侬我侬,两相欢好起来。

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换了人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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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讨虫娘欢心,柳三变常常为她作词,赞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引满座少年竞折腰。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

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木兰花》

那时的柳三变,已然小有名气。

众歌妓听闻他的才名,纷纷央求他为自己填词。

柳三变自然乐得效劳,在与这些女子的朝夕相处之中,切身体会到她们的苦衷与辛酸,了解市井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写出许多优秀的词作。

彼时坊间皆传,凡有井水饮出,皆能歌柳词。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大中祥符二年(1008年),胸有成竹的柳三变赴考场,求功名。

可待放榜之日,寻遍全榜未见他柳三变的大名。

原来,宋真宗最不喜奢靡浮夸,于是圣笔一挥,“属辞浮糜”四个字,便将他的仕途拦腰斩断。

年轻气盛的柳三变如何肯依,誓要再考,但终究心高气傲,满腔怨言,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便横空出世。

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此词一出,犹如惊雷,在官场引起轩然大波。

这恃才傲物的后生,如此狂妄。

可放浪惯了的柳三变哪里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照旧每日眠花宿柳,一首首词从歌妓口中唱出来,传遍大街小巷。

虽然如此,他却还是坚信自己一定能考取功名,并未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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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柳三变再赴考场,却又失望而归。

官场失意,他本以为在情人虫娘身上能找到慰藉,可虫娘却反过来埋怨他太过张狂,不懂收敛锋芒,方落得如此下场。

柳三变自小家境殷实,兄友弟恭,未受过流离之苦,亦未尝过人情百态,而虫娘混迹欢场多年,谨小慎微,唯恐一脚踏错。

身世与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人,在短暂的激情退去之后,只剩下两两相望唯余失望的苦涩。

天禧二年(1018年),不出所料,他三度落榜,而长兄柳三复则进士及第。

论文才见识,兄长皆不如他,可兄长登科,他却再三落第。

几近绝望的柳三变抱着一种死磕到底的决心,再考!

此时坊间便有传闻,说柳大才子酒后大放厥词,痛斥天子居庙堂之高而不闻民意,享百姓供奉却不懂百姓之苦。

“这里的女子个个色艺双绝,有情有义,却被逼到为娼为奴之境,究竟是何人之错!”

天圣二年(1024年),放榜之时,仁宗对此事早有耳闻,便道,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遂划去柳永之名,命他“且去填词”。

四度落榜,柳永愤而出京,漫游渭南,鄂州等地,干谒仕进。

彼时的他,已经四十岁。

从少年到中年,一阕词耽误了他的一生。

游宦半生,魂断温柔乡

又一夜,雨打芭蕉。

歌舞升平时,柳郎取乐处。

这时的柳三变已不再是柳三变。

景祐元年(1034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放宽标准,柳三变跃跃欲试,又害怕历史重演,便为自己更名柳永,字景庄也改为耆卿。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他四十七岁那年及第。

可惜的是,他虽登科,却不得重用,只得一个余杭县宰之职,途径江州,照例流浪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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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劲上头,柳永只觉丝竹之声吵得头痛,便借故离席,到后院廊下透气。

余光一瞥,只看得转角一处厢房虚掩着门,不似有人,却有清雅檀香之味,徐徐而来。

柳永心中好奇,上前推开门,果真无人。

屋内清新雅致,不似闺房,倒像书房。

案上摆着一册《柳七新词》,打开一看,却不是原版,而是用簪花小楷,细细抄录而来。

字迹娟秀认真,柳永心中暗道,果然知己。

“大人何故闯小女子书房?”

柳永心下一惊,手中册子险些滑落。

转身一看,原来是刚刚还在台上作舞的英英姑娘,忙上前赔罪道:“柳某一时好奇,姑娘莫怪。”

那谢玉英也不是真想怪罪他,便道:“大人若是有心赔罪,便为小女子作词一首,可好?”

“那有何难?”

柳永大笔一挥,只见他写的是:

柳腰轻

英英妙舞腰肢软。

章台柳、昭阳燕。

锦衣冠盖,绮堂筵会,

是处千金争选。

顾香砌、丝管初调,

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

逞盈盈、渐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趋莲步,

进退奇容千变。

算何止、倾国倾城,

暂回眸、万人肠断。

那谢玉英原就仰慕柳永才名,见他如此奉承自己,自然喜不自胜,含羞不语。

柳永虽流连花丛多年,却是头一回遇上如此欣赏自己才华的女子,满篇笔墨在他看来只有两个字,懂我!

两人缠绵一阵,柳永不得不启程上任,惜别之时,答应她绝不变心,而谢玉英也发誓闭门谢客,只待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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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四年(1037年),柳永任期将满,回京述职。

虽然这三年他又结识了不少名妓佳人,但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他引为知己的谢玉英。

途经江州,柳永去寻英英,却得知她陪客喝酒去了,他心中惆怅,暗恼佳人不守旧约,遂在花墙上题词道:

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

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回去看到,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她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几番思忖后,打定主意变卖家私,前往京城寻找柳永。

彼时柳永暂住在京城名妓陈师师家中。

陈师师听闻后,也感于她一番痴情,许她在东院住下,与柳永夫妻般相处。

宝元二年(1039年)至皇祐元年(1049年),柳永先后任浙江定海晓峰盐监、泗州(今安徽泗县)判官、西京(今西安)灵台山令,后又转官著作郎,改任屯田员外郎,以此致仕,定居润州。

做官期间,他为政有声,深谙百姓疾苦,被称为“名宦”。

而他的情,却如浮萍,无根无依,逐水而流,雨露均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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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一生,看似多情却从不滥情,身旁从不缺女人,但他的内心始终是孤寂的,只有在那些与他同样不得志的女子身边,他才略有归宿之感。

他与她们,是彼此取暖的惺惺相惜,而非见色忘义的皮肉之情。

楚楚,虫娘,谢玉英,陈师师,香香,瑶卿......

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她们美丽,睿智,重情重义,其中也不乏与柳永一般有才学之人,却遭命运捉弄。

虽为名妓,终究是娼。

提起裤子便看轻她们的人,比比皆是。

正因如此,柳永的这份“懂”与“怜”才格外动人。

柳永放浪多年,身心俱残,最终于皇祐五年(1053年)与世长辞,死在名妓赵香香家中。

谢玉英,陈师师等感他知己之恩,凑了笔钱为他安葬,送葬那日,全京城的妓女都自发前来,半城缟素,一片哀声。

成就了“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后记:柳永去世三月之后,谢玉英哀痛难当,竟也随他而去,陈师师等人感念她一番痴情,便将她与柳永合葬在一起,两人之间的情缘,也算有了一个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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