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我是今年刚刚入职北大历史系的徐天。和在座的大部分同学一样,我也是初来乍到,今天受系里委托与大家分享自己的想法,非常兴奋,但也深感惶恐。

各位进入大学,迟早要为自己毕业后的前途考虑。做准备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类人,另一种则是不断探索自己、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适合做什么。在座的诸位大部分有志于历史研究,但最终能够以学术研究安身立命的很可能是少数,而安身立命同时又能在研究中乐此不疲的,可能就更少了。我记得自己读本科时候,历史系有一半的同学双修了其他专业,后来不少人在政府机关、金融机构、甚至互联网大厂工作。历史系的本科经历对他们有什么意义呢?换句话说,历史系求学的经历,是否能帮助一个人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帮助他规划自己的未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涉及很多方面,今天我只想从一个方面展开,那就是历史学和同情心之间的关系。

我们生活在一个竞争格外激烈的社会,各位考入北大,无论喜欢与否、可能都已经被别人贴上了“卷王”的标签,而在不远的将来,各位又必须投入到压力山大的、甚至可以被称为惨烈的职场竞争当中。这种内卷的过程,往往会把我们的视野挤压得很窄很窄,让我们过分在意自己的成败得失,花大量的时间去焦虑“美好的事情可不可以发生在我身上”,一旦美好的事情没有发生,就非常委屈、甚至怨天尤人。

在北大历史系的这几年,我希望各位能够常常想到,求学本身,就可以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你们当然可以从大一开始就继续卷分数和绩点、或者像北大东门地铁站广告里所说的那样,在各种竞赛里“超越99.9%的同龄人”。但你们也可以把这份自尊自爱放到历史的长河当中,用广泛的阅读和扎实的研究去发现,这个世界其实足够大,每个历史时段都有群星闪耀的时刻,而群星之间并不总是竞争关系,反倒经常是各有各的优秀,甚至彼此之间可以交相辉映。通过投入研究,你也许会爱上历史学、也许会发现自己不喜欢、不适合这个专业,这两种可能性都好,因为他们都帮助你比以前更了解自己,让你通过试错确定自己心之所向,尽早投入到自己既擅长又喜欢的方向上去。

在做出选择之前,我们不妨花些功夫了解历史研究本身的要义。对各位的考试能力和文采,我充满信心,但除了掌握历史知识、写出好看的文章之外,我个人认为历史学最需要的,可能是对人的兴趣、对人的尊重、和对人的同情。法国史家马克·布洛赫说过,史家需要博学,但“如果博学者没有兴致去观察周围的人、物和时间……他最好还是放弃历史学家的头衔”,雅克·勒高夫进一步阐述了布洛赫的态度,说“真正的历史学关注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身体、情感、心态,而不仅是他的观念和行动”。换句话说,研究历史需要我们暂时抛却对自己的关注,调动全部的智慧和心力去分析史料,去体会别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分析这一切如何影响了历史变迁。这是一种推己及人的训练,更重要的是,这种对他人真诚的关注、尊重和共情,是健全人格的开始。

亲近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扩展同情心的广度和深度,让自己变得更宽容、更勇敢、更渊博、也更博爱。历史不仅仅是英雄谱和枭雄谱,也不仅是宏大理论的试验场,更是无数普通人和普通生活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总体。从当下回溯,你会发现人类历史上的失误、遗憾和悲剧比比皆是,无数人被生活痛打、被社会暴击,公理与正义很少取得胜利,而被天灾人祸戕害的人、动植物和自然往往发不出声音。但与此同时你又会发现,那些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往往自己也有很多不足,因为人类历史上很少有所谓的“完美受害者”,甚至存在“底层互害”的现象,被压迫者也不一定善良,有时还会欺压比他们更加弱小的群体。这就是人性的混沌和复杂,而人类历史上黑白分明的人物和事件是极少的。一方面,我们要承认并且同情古人的复杂,另一方面,我们要在明辨是非的同时保持正义感。这两者结合起来,我们就有可能通过研究历史去洞悉人性的多变和恐怖之处,并因此变得更勇敢、更宽容。

历史学提供了很多工具,帮助我们去认识人性的混沌和复杂。我们的看家本领是对史料的广泛搜集、甄别考证和分析解读,史料既包括古人写下的私人文字、官方档案、社会文献,也包括物质文化的遗存。和你我一样,历史中的人们在表达和记录的时候也是各怀心事,有的人写日记都要遮遮掩掩,有的人却可以在公共文献里秉笔直书,而更多的人则在有意无意之间用文字和物件篡改了自己所见所闻的历史现实。历史系的老师和同学们会和你一起拨开横亘在历史和我们之间的这些迷雾,拼凑出历史的某些局部。如果你足够用心,或许在某个图书馆夜读的时刻、或许在一次讨论会上、或许在某一家档案馆里、也可能是在某次田野调查的过程中,你会找到和古人对话、甚至置身历史现场的感觉。一旦你拥有了这种共情的体验,很多其他体验都会变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历史学、尤其是民族史和外国史的学习,可以帮助我们拓展同情心的边界。我们都很熟悉甚至内化了中国近代屈辱史的叙事,对汉族人民从古至今所遭受的苦难,我们几乎无需别人提醒就能共情。那些大义凛然的句子,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等等,万口相传。学习外国史和民族史可以帮我们意识到,除了用汉字书写的历史之外,还有成百上千种同样深刻、同样充满苦难的人类历程,而每一个有历史、有组织的社群,几乎都有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反思。对这些历史的学习,可以帮我们突破“民族情感、文化偏见和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桎梏”,让我们领会到在别处万口相传、在此地无人知晓的集体记忆和历史变迁,甚至发前人之所未发,拓展中文和非中文世界所共享的、人类的认知边界。外国史和民族史的材料往往不是由汉字书写,这就要求我们提高相应的语言能力,甚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深入你所研究的区域和社会去听、去看、去感受、去学习。这个过程,也是拓展同情心边界的过程。

同情心的边界不仅需要拓展,还需要守护。见识过足够深广的历史之后,你会发现,历史经常被用作“党同伐异”的工具。在革命、战争、种族冲突、大国对抗中,宣传机器往往都会选择性地放大对当事人有利的历史去博取社会的同情,同时放大敌人的黑历史。这时候,我们所学的知识和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守护同情心的边界。我举三个耳熟能详的例子。纳粹党的历史宣传里强调的是犹太民族给所谓的德意志民族带来的苦难,淡化的是整个欧亚非大陆历史上犹太人所遭受的种种苦难,当时大批的德国选民只看到其中一面,他们的同情心被博取了,但他们也因此被卷入了党同伐异的深渊。法国大革命的双方都用人类历史为自己辩护、声称自己站在历史正确的一方,但雨果却在《九三年》里写道,旺代地区有一位失去丈夫的妻子坐在路边,她不在乎蓝军和白军的政治主张,只知道杀死丈夫的是一颗子弹;这位妻子的目光,和革命双方的立场一样值得重视。美国《独立宣言》历来被称颂为新兴独立国家宣言范本,但这份文本也是一种对历史的采摘。它历数了英王对北美十三殖民地人民的伤害和羞辱,却把殖民地人民对印第安人领土的占领看成前者的基本权利,这显然是对历史的单方面解读。读懂这些历史背后的层次,我们就能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警惕各种向我们“博取同情”的力量,守护好心灵的一亩三分地。

最后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如此博大的共情体验,在我们未来的人生中很可能是一种奢侈。过去这几年,我相信在座各位都曾亲身经历或见证过一些极度苦闷和无力的时刻。我当然希望各位今后的人生一帆风顺,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大概率都会在未来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在有意无意之间,我们会伤害别人、辜负别人,同时被伤害、被辜负,甚至在某些不可抗力面前不止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这个时候,普通生活的重压,或许会让我们再也无暇顾及远方的苦难、陌生人的命运。一位当代的云南诗人曾经专门写诗讨论这个问题,他声称,除了自己所居住的那个省、那个市、那个村,其他地方他都不爱。但他马上笔锋一转,开始反思这种态度,说他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又说“假如有一天、我不能再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诗的最后一句最为悲凉:“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很多还不了解历史、还没见过世界的年轻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们“少年老成”,说别处的苦难他们管不了,说自己早就看透了,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爱护好那些爱他们的人。他们的爱,也像针尖一样狭小排他,也像蜂蜜一样甜美。或许未来有那么一天,各位也会对自己说,我真的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要收回自己的同情心,我的青春和悲悯已被耗尽。但那一天不是今天。作为你们的老师和同事,我衷心希望那一天也不会发生在各位求学北大的这几年里。因为人类历史一直需要历史学家的青春和悲悯;此时此刻,它需要你们的青春和悲悯。

谢谢大家,祝大家都能得偿所愿、享受你们与北大历史系之间的这段缘分。

教师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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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美国天主教大学博士,文字见诸《美国族裔史季刊》、《美国内战时代季刊》、《读书》等刊物,研究兴趣包括美国种族史、移民史、世界中的美国、行政国家与族群治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