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楚漆器：
传承与变化中的艺术
▲荆州博物馆楚国漆器
图源：视觉中国
2024年11月12日，李子柒时隔三年重新回归，发布的首个新视频《雕漆隐花，雕出紫气东来》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漆器”为主题，生动地展现了中国漆器的独特美学和工艺之美。
中国是漆艺的故乡，7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开始在木胎或陶胎器皿上涂上漆液，制作漆器。春秋战国时期，楚漆器在诸子争鸣的文化环境中应时而生，承续着古老传统并被赋予新意，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其造型、纹饰、色彩独具特色，自成一系。它代表了东周时期漆器发展的总体水平，是形成我国漆工艺体系的主要源头。
Part.
01
不能不提的楚漆器
何谓“漆”？中国古代对“漆”字定义很早，早在东汉时期，许慎撰写的中国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中对“桼”字释曰：“桼，木汁也，可以髹物，从木象形。桼如水滴而下也。”
从漆字可以看出，漆就是从漆树身上割取出的一种汁液，呈灰乳色，人们一般称之为“生漆”或“天然漆”，俗语称“大漆”、“土漆”、“国漆”。漆主要成分为漆酚、漆酶、胶质和水分。漆酚起结膜作用，漆质好坏由其含量多少而定。漆酶含量很少，它可使漆酚快干结膜。其余少量成分为水分和树胶质。因地区气候、土质、树龄的不同，漆液所含的成分，亦略有差异。天然生漆必须经过加工提炼才能使用，其精制工序分选漆、过滤、晾制、晒制、细滤等步骤。
漆是是制作漆器的主要原材料，将它刷涂在器物之上称之为“漆器”。未经涂过的器物俗称胎骨，胎骨有木胎、竹器、布胎、皮革和陶瓷等。
▲战国晚期漆木虎座鸟架鼓（复制品）
图源：视觉中国
漆树主要生长在亚洲温暖湿润的亚热带地区，而以中国产量最丰富，质量最好。我国漆树分布的中心区域，主要包括秦岭、大巴山、武当山、巫山、武陵山一带，尤以长江中游地区的鄂西毛坝漆蜚声中外。
由于地处南方，有漆源的地利，或由于地下水丰富，有保存的条件，目前所出土的漆木器实物遗存，主要来自长江流域的湖北、湖南、河南、安徽等省楚国中心地域墓葬，尤其地处长江与汉江冲积而成的江汉平原，主要以江陵—当阳为中心。这里发掘了约5000 座楚墓，也是楚漆器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其中荆州地区出土的漆器就有近万件。
良工利器的使用，促使楚国制漆工艺出现了跨时代进步。除传统木胎外，还出现了夹纻胎、卷木胎等胎质。战国中期以来，漆器制作总趋势由厚胎向薄胎发展。胎变薄后虽轻巧，但不结实，易开裂，为了耐用，楚人在薄胎上蘸漆液，贴上层层麻布，再刮灰、打磨、髹饰，使之成为传统意义上夹纻胎漆器。如包山2号墓彩绘人物纹奁为夹纻胎漆器（图1），其胎质轻巧、结实耐用。夹纻胎漆器从它诞生那天起，就以其胎质体轻、结实耐用、不易变形、不易开裂等特点而优于其他漆器，它的出现无疑是漆器制胎史上一次巨大的技术革命。
▲图1 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人物故事漆奁局部
供图：聂菲
这时期彩绘、金属釦、雕镂镶嵌等各种新工艺也不断涌现，表现出楚人对木质材料的深刻感悟和非凡巧工。漆器工艺成为最能展现楚人浪漫情韵和艺术风韵的物质载体。如望山1号墓木雕漆座屏，整器以透雕、圆雕和浮雕相结合手法，刻画出凤、鹿、蛇、蛙、兽等55只形态各异的动物，各类动物相互穿插交织在一起，堪称楚漆器艺术中瑰宝（图2）。
▲图2 江陵望山1号墓出土彩绘凤鸟纹木雕漆座屏
供图：聂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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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从礼器到日常
东周时期，“礼”制的无所不在，造成了漆器等级格局。于是乎，作为漆礼器的某些器具在早期似乎仍在代代相因，但至晚期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被实用器具所替代。
春秋时期楚漆器品类，无论形式或规制，均具有青铜礼器的特点，品类比较少，目前只发现俎、簋、豆、方壶、瓒、耳杯、绕线棒、瑟、镇墓兽、木俑和兵器等，以及棺椁10余种，其中俎、簋、豆、方壶具有明显仿青铜礼器的痕迹，并且一物多用，兼有礼器职能。
有些漆礼器一直延续到战国中期，但功能开始有所变化，如用俎之制。先秦礼制中有严格限制。俎是先秦贵族祭祀、宴享时陈载牲体的置物家具，载牲陈于堂，是为礼俎（图3）。“周制礼俎数同于正鼎数”，古文献有详细记载，天子、诸侯之礼大牢九鼎九俎，上大夫之礼七鼎七俎，下大夫五鼎五俎，士礼三鼎三俎。早期楚俎处在发展阶段，恪守周礼，俎数依奇数递差。当阳春秋楚墓属中等以下贵族墓，用俎数不超过5件，成一、三、五奇数组合。战国中期以来僭风日炽，楚贵族用俎之制僭越礼制，用俎数近十件，多则数十件，如临澧九里1号墓木俎19件，用俎成了炫耀虚誉的象征。晚期楚墓中则根本不见俎。
▲图3 湖北当阳赵巷4号春秋墓出土漆俎
供图：聂菲
又如用禁之制。禁是先秦贵族祭祖、宴享时陈置酒器和食器的案形家具，亦为礼器。先秦时的漆禁和铜禁几乎全部出自楚文化地域墓葬。曾侯乙墓承双壶铜禁、透雕木禁，天星观楚墓木禁漆绘刻凿两个台面，做出置双壶形制。从这些组合看，与古代礼仪多用双酒有关。楚墓中成对随葬壶、尊缶，并配置承两壶的禁，还附双勺，正是楚人用壶（禁）制度最好注脚。战国中期以后，楚墓再没有出土过禁了。
再如豆（图4）。豆在先秦时是放置腌菜、干果和肉酱等食物的器皿，《尔雅·释器》郭璞注：“豆，礼器也。”《礼记·郊特牲》：“鼎俎奇而笾豆偶，阴阳之义也。”漆豆是漆器中出现最早的品类之一，陶寺新石器遗址墓葬就出土过漆豆。东周楚墓所出漆豆基本符合礼制，当阳赵巷楚墓漆豆为六件，望山楚墓无盖豆为八件，战国晚期楚贵族墓中不见豆。
▲图4 江陵楚墓427号墓出土彩绘鸳鸯纹木雕漆豆复原图
供图：聂菲
此外，楚墓中所出盥洗之器常为匜、盘同出。这种漆器组合也有沃盥之礼的含义。
总之，楚墓中习见的俎、禁、豆等漆礼器，在经历了百家争鸣、社会动乱不已的冲击后，至战国晚期似乎再没有得以延续。先秦时许多礼器也随之退出历史舞台，漆礼器被更加实用的漆木器所替代，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器类齐全，包括乐器、兵器（图5）、礼器（图6）、葬具以及各种生活日用品，多达60多种，且更加精致。新型器皿不断涌现，成为这时期漆器品类变化的一大特点。
▲图5 长沙五里牌406号墓出土龙凤纹漆盾
供图：聂菲
▲图6 湖北枣阳九连墩2号墓出土彩绘云纹漆鼎
供图：聂菲
笔者在整理长沙楚墓所出近千余件漆木器时，发现其主要出自中晚期楚墓之中，且品类齐全、工艺精湛。这时期漆器品类包括礼器、乐器、兵器、葬具以及各种生活日用品和杂物玩具。其一是生活用具：饮食器具有鼎、簋、食具盒、酒具盒、耳杯、双连杯、带流杯、瓒、豆、卮、樽、盘、壶、勺，盥洗器皿有盘、匜，梳妆用具有便携式妆盒、奁、梳篦，家具杂项有床、枕、禁、案、几、架、俎、虎子、箱、扇、笥、盒、毛笔、削刀鞘；其二是娱乐用具：编钟、编磬、虎座鸟架悬鼓、瑟、琴、建鼓、鼓、槌、排箫、篪、笙、竽等；其三是丧葬用具：棺、椁、笭床、镇墓兽、鹿、仗、鹿座飞鸟、卧虎、羽人、虎座立凤、神树、俑等。
此外，还有髹漆兵器和车马器等。其中武王墩墓出土的猪形酒具盒最具代表性，其常见于大型楚墓中。此器是盛放耳杯等酒具的盒子，盒身为双首共身的猪形，两端雕成猪头状，底部雕有踞伏四足。据《山海经》记载，这种双头猪形动物是传说中的神兽“并封”（图7）。天星观2号墓酒具盒纹饰内容很丰富（图8），宴乐、狩猎等贵族生活娱乐场景尽收其中，堪称中国最早的连环画之一。其他便携式酒具盒、便携式妆盒、木雕虎子等均为早期楚墓所未见的新产品。
▲图7 并封，一种双头神兽，样子像猪
图源：FOTOE
▲图8 荆州天星观2号墓出土猪形酒具盒
供图：聂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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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巫风熏染，以奇为美
东周时期，随着礼崩乐坏和标新立异的社会发展，艺术领域也发生了激烈动荡。这时期老庄“顺物自然”的工艺思想、屈子夸张想象的浪漫情怀，对楚人思想观念、社会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追求自然美、奇巧美成为楚漆器艺术的主要表现形式。
首先，祖先崇拜的传统风俗奠定了楚漆器尚赤崇黑的鲜丽主调。战国中期以来，楚漆器还发展为青、黄、白、绿、灰、金、银等多彩作画。如包山2号楚墓人物车马奁用平涂、堆彩等多种方法和多种颜料彩绘人物、车马、树木、飞禽走兽等50多个，堪称先秦漆画中艺术珍品（图9）。
▲图9 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彩绘人物车马出行图漆奁
供图：聂菲
其次，道学与巫风的融会孕育出楚漆器恢诡谲怪的造型和飘逸生动的图案，尤以凤鸟纹最具特色。出于对凤的崇拜，纹饰中常以凤为创作主体。出土于楚文化中心区域的30余件虎座凤鸟架鼓，凤鸟翘首张喙，十分写实，极具代表性。有学者认为其与楚人凤鸟图腾崇拜有关，楚人笃信本族图腾战胜邻族图腾时，必有某种巫术魔力使邻族臣服。也有人认为它是引魂升天的风神——“飞廉”造型。如湖南临澧九里1号楚墓虎座凤鸟架鼓，设计巧妙，融声、色、形于一体，突出凤鸣九天的威严。这是楚文化中最具象征性的器物（图10）。
▲图10 湖南临澧九里1号墓出土彩绘虎座鸟架悬鼓（复制品）
供图：聂菲
昔日楚地巫风特盛，为史家所公认，“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祭神歌舞广为流行，巫祀之风浸染了楚人文化艺术生活的方方面面，孕育了楚人的浪漫情怀。楚人确信存在一个“神鬼世界”，这些神鬼除给人降落灾祸外，还会造福于人，所以要驱鬼除邪、尊奉祖先。
如木雕立凤，这是楚墓中特有的神器，一般由凤鸟、老虎和鹿角组成，也有单独的立凤。楚人确信这种神鸟葬入墓中，可保证逝者不受侵害，还可借助凤鸟的威力，引领死者灵魂升天。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彩漆木雕虎座鹿角立凤（图11），该器由一虎一鸟及一对鹿角三部分构成，通体髹漆彩绘。在卧虎背上，立着一只长鸣雄健的鸟凤，鸟背上还插一对锐利的真鹿角，呈现出振翅欲飞的态势。
▲图11 荆州天星观1号墓出土木雕虎座立凤
供图：聂菲
又如漆木雕笭床，这是一种通天入地的楚墓特殊葬具，置于棺底垫尸之用，古称“楄柎”。笭床流行于长江中游楚文化分布中心区域两湖地区，江陵楚墓以凤鸟纹笭床为主，长沙楚墓则以龙纹笭床居多，说明楚文化在南渐过程中，与不同文化融合，逐渐形成了南楚地方特色。长沙仰天湖25号楚墓出土木雕龙纹漆笭床，此器在整木上透雕三组六条蟠龙相连的图案。笭床主要仿居室坐卧之具，通过孔隙隔板，起到防湿通风作用，使逝者免受潮湿侵袭，确保肉身不朽，才能借助龙凤纹笭床的神力引魂升天。因为，注重神鬼的楚人相信，生与死，只在转瞬和转换之间。
再如镇墓兽是楚贵族墓中最富神秘色彩的辟邪葬具，一般一墓一件，主要放置棺椁头厢中。由兽首、真鹿角和方形座构成。至战国中晚期，镇墓兽形制越变越复杂，所插鹿角有几杈至十几杈不等（图12），兽首有单头和双头之分，面目狰狞。楚人笃信巫鬼，将威武刚挺的鹿角插在镇墓兽头上，使其具有某种神异之力，用以驱邪赶鬼，保护死者安宁。如长沙浏城桥1号楚墓镇墓兽，头顶有两孔，惜鹿角已腐朽（图13），所表现出的巫文化色彩是不言而喻的。
▲图12 江陵雨台山6号墓出土木雕双头镇墓兽
供图：聂菲
▲图13 长沙浏成桥1号墓出土木雕单头镇墓兽
供图：聂菲
楚漆器艺术的面世，瑰丽纷呈，折射出转型时期传承与变化中的艺术风格，映照出这时期漆工艺制作取得的辉煌成就。
楚国贵胄生前锦衣玉食，漆木器等生活用具制作精巧；他们“西行”时，却从人间背起太多行囊，希冀灵魂升天，鬼魄入住理想家园——“幽都”。楚漆器艺术品就这样带着中华文脉的印记，承载了人类童年时期的记忆和幻想，为解读中国传统艺术和视觉文化在东周转型时期的传承与发展，以及丧葬观念的变化提供了鲜活的形象史料。
历史，原来可以如此鲜活；历史，原本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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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段海英
审核：任 红
来源：《中国三峡》杂志 2024年第9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