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的颠覆性上,中国基本处于前现代
现在说先锋小说实际上是西方概念,为什么从西方来,因为那时候的西方已经完成现代化,走进后现代了。实际而言,现代性是针对欧洲一直以来的专制,将其颠覆掉,那时候是政治上的宪政民主,国王有绝对的权威,会变成象征性的,比如英国,英国一开始比较好,在这方面的经验比较成熟。同时我个人觉得英国对中国的启发是最大的,或者最值得我们去研究,为什么?因为他也是一个帝制传统、皇帝传统。
第一次颠覆的是君主立宪派,现在英国女王是象征性的,整个国家的运转靠议会和政府总理大臣。另外一个是日本和欧洲君主立宪。这个是怎么完成的?——其实是现代性完成的,把绝对权威颠覆了,颠覆后才有可能有现代。
与之相应的是什么?以小说为例,或者扩大到艺术时,什么叫现代艺术?现代艺术首先是不承认一个继承的、已经在的系统,因此先锋Avant-garde,其实是侦查连的意思,首先突破,后面跟上,所以先锋是关于颠覆主流话语。如果文学有一个主流话语去颠覆它,绘画上有一个主流话语去颠覆它,音乐上有一个主流的话全颠覆它,这里面其实非常清楚,比如对于古典音乐的颠覆。在绘画上,为什么杜尚的小便池很重要,作为颠覆性的东西,也就是说什么是艺术品、什么是展览、什么是展品等一系列原来古典绘画里或者沙龙性质的展览、国家控制的展览,都用小便池做一次颠覆。从小便池之后,大家对绘画有点莫名其妙,说这个是画吗?
其实这些东西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影响,也就是说五四倡导的问题是现代性。但中国的现代性一直没有解决,因此现在——虽然大家穿的、吃的、用的,好像跟现代国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颠覆性上面,在艺术上的颠覆上,我们基本上是前现代。如果我们对自己、对现代艺术有一个比较清楚认识时,会比较踏实一点。所以我认为中国的现代小说家或者先锋小说家是王朔,这个颠覆性非常大。90年代这么多先锋作家没有完成这件事,他们在主流的大桌上开了一个先锋的小桌,大桌没有被黜。
七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文学上不断有这么大动静时,一个原因是那个时候没有现在丰富,所以文学承担了非常多的任务,比如新闻的,比如说评论的。到了九十年代末期至本世纪时,国家比以前开放得多,这时候文学就不承担那么多任务,所以相对地回到它本分的地方。回到本分地方时,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上面,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自己不必借助文学,现代文学、微信都提供这个场所,所以文学这部分也不承担。慢慢这个文学回来了,文学到底承担着什么,这个问题现在讨论比较有意义,否则之前会跟其他很多意义勾结在一起,谈不清。
中国的世俗与绝对权威的对抗
20年前的《闲话闲说》,更多是将文明和文化做一些联系,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基本文明和文化状态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糟糕,现在当然有很多人忧心忡忡,那么多人忧心忡忡的时候证明这个社会没有崩溃,如果都不忧心忡忡,那么这个社会已经崩溃了,不需要再操心了。
忧心忡忡这个东西是我们的文脉,该文脉是由原始儒家传下来的,也就是孔子传下来的。孔子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公元前800—200年时世界大文明不约而同产生的一些觉醒者,就东方来说,孔子是一个。孔子有个人意识和思维,很有名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四样(怪力乱神)就是巫教的本质,不谈论这个,但弟子一定会问他,因为处在一个巫教的社会,这个社会正好是中国的礼慢慢转变的时代,孔子转的快,不谈巫教的东西。我们看到老子讲“道”,讲这个讲那个,不讲神也不讲怪,所以老子也是“不语怪力乱神”。因此这两个人都是轴心时期的代表人物、觉醒人物。从这些技术来看,那时候有一批人处于觉醒状态,对于集体无意识的东西已经突破了,开始有个人、个性的思维。
那么为什么有这样的东西?和中国文明发生的关系在哪儿?中国人很早开始叫自耕农。有自己的土地,这个土地可以买卖,我们现在的土地买卖非常多。他发现有自己的财产时,这个财产不可侵犯时,就会有“我”的概念,没有“我”的概念,则社会不可能进步。“我”概念,有人说这是很自私的一种东西,没有“公”的概念,不是,人家有公田,因此有公有私时,这个区别已经出现了。
巴金抨击旧式家庭、旧式家族时,他应该明白宗祠的宗姓里有公田的概念,我们都姓李,都来种豆,每家都有自己的田,但有一块是公祠的田,种的这块田交给祠堂,祠堂拿它来做社会保险。什么叫社会保险?李姓的人得了大病,个人完全负担不起,医药方面负担不起,就从这里面拿出来由大家评议给他补助,帮他渡过难关。还有老爷子死掉了,寡母孤儿需要救助,也是从公田里面资助。姓李的宗法圈子里,有一个人特别聪明,念书不费力,这个族长就召集各家商议,说送李家的二小子去读书,但是寡母拿不出钱来,就从宗祠里拿出这部分钱,就去了清华、北大,然后去了美国读博士,最后这个人一定会回来,因为他知道他怎么上的学,是公田宗族养他的,因此会回来,回来不一定报效祖国,但是报效宗祠。他的感恩非常具体,国家太大时,感恩不具体就这么划过去了。我们早期那么多在外读书的人会回来,与宗亲制度有关系。抗战的时候会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回来?也跟这个东西关系。
爱一个东西要非常具体。反过来说,中国世俗充斥其间,这个世俗有效地抵抗了绝对权威,动力比较实在。
世俗一直是中国小说最坚实的支持力量
先秦到秦时,秦始皇还是秦的贵族,到了刘邦时,中国的文化或者中国文明有一个大的往下跌,跌什么?——之前是贵族管理,孔子培养的是士,这些士一代一代传下来,有些贵族会没落,没落到没有饭吃,他教这些人服务当时的权贵。到了刘邦时,刘邦是个平民、平头百姓,平头百姓坐天下后对治理这个国家不懂,因此我们在《史记》上看到很多儒生骂他、指点他的东西。从刘邦开始彻底摆脱了英国那样的贵族社会。以前的贵族社会是鲁迅批判的游戏态度,定规则,把剑指在你胸前时你就输了,我不需要刺进去,你也不需要再拼命,你认输了,这就是规矩。到了平民的时候,真的要扎进去,要把你干掉才会赢。
但后来到刘邦的时候,中国人彻底不认可这个事,战国已经被大规模破坏了。比如秦打败一个国家的将领,就拿一个耳朵,回去报功。秦统一六国时必须砍下人的头,但是回去祭祖、埋葬要有头。秦是虎狼之师,除了战斗力很强外,还有是砍头,砍头就完蛋的,回不了家乡,子孙祭了不自己,于是闻风而逃,赶快保住这个头。“自”本来是“首”加一个“或”,原来是“耳”,后来改成“首”,这是因秦的行为而改成的,已经不讲规矩了。所以秦的统一是一个不讲规矩的结果。到了刘邦的时候,真的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如果说中国有一次大断裂,那么是从汉朝开始的,平民往上走的时候,拿什么衔接或者建立什么,从汉代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刘邦用他的家乡祭祀代替国家祭祀。汉代的艺术非常明确的是这一点,即家乡祭祀,当时认为东夷的东西扩大为国家祭祀,变成汉代祭祀,根本在这儿,所以跟先秦那些东西都不一样了。
一路下来,“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就是从这儿来的。刘邦一个平民上升到国家统治者,对小说有好处。为什么?原来贵族吃什么,咱们也得吃什么,所以都汉画像上都是杀猪宰羊、宴饮。50年代,北京的京戏很有名,但比这个更厉害的是地方戏,如川音、川剧、安徽的戏、山西的戏在北京轮流不断,为什么?因为我们中央首长是地方上的,不太喜欢京剧,而喜欢地方戏。这很像汉代的一个景象。还有很多,比如孔子见老子,这是比较高级的话题。其他很多传说,比如见西王母,这些原来都是底层东西。底层里的街谈巷议资料我们不是太多,但是太史公写《史记》搜集到那么多东西,其实是街谈巷议,他自己本身有国家图书馆,有系统性的材料,同时跑了很多地方,听的大部分听是街谈巷议,再把街谈巷议和国家系统联系起来,《史记》才会写得那么生动、那么像小说。这些东西浮现起来,世俗小说就开始出现了,但没有形成文字,就是街谈巷议。
做现代小说对于这个主流究竟持颠覆态度,还是把它作为资源发掘的态度?中国小说里,世俗基础非常雄厚。以前西单、东单有说书的。现在有很多说书的录音,大家会听,靠说书挣钱的人,其特点跟当时说的一个人念、别人听、议论有什么区别?——说书人一边讲一边评,全由他一个人承担,说的书绝对不能少了评,如果只说书不评的话就没人听,这个故事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就是要听你怎么评。这是世俗,世俗不是不要批评,世俗最重视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