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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集了很多《红楼梦》各个时代的不同版本,但远远比不上学者们的丰富。通过这些版本,你可以感受到《红楼梦》传播和修订的广泛性。通过对比阅读,也能找到它们之间的差异。同一个情节,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演绎方式。看《红楼梦》版本,也是对这样一部巨著传播历史的考证。近年来,各大出版社争先恐后印刷《红楼梦》,一方面说明读者群在扩大,也与各大出版社感觉自己都能给《红楼梦》频添诗意有关。我喜欢看现代人写序言的《红楼梦》,从中可以揣摩编纂者的心迹。譬如有一本书序言中提到《红楼梦》“为女子正名”,“把女人当人”,这就很好地阐明了编者的观点。

一部《红楼梦》,引发万千人的探究。新中国成立后,《红楼梦》得到相应的评论,林林总总的观点,让人莫衷一是。我收到的评论《红楼梦》的书籍,摆满了整整一大橱子。有学者的,有业余爱好者的,也有作家的。就研究方向看,有研究大观园建筑的,还有研究《红楼梦》诗词的,更有研究《红楼梦》人物的。每一本书足有几十万言,有些书写得很有趣味,研究者虽然没有离开《红楼梦》,却有了更多题外的意趣。

学者的研究路径与作家有所不同。对更多学者而言,研究成果具有严格的学术范式、逻辑自洽性和论据的历史感。这些年,我读过不少《红楼梦》研究学者的著作,在他们的鸿篇大论里,阐述了《红楼梦》的方方面面,学者们的苦心孤诣可见一斑。相对于学者,作家就要活络得多,或者因人生意,或者因情推事,或者由表及里,或者论证结构。作家要么分析《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古为今用,要么叙述《红楼梦》的结构缜密构思,为自己和同道写作提供借鉴。学者像在用正规的武术套路练拳,作家却在用迷踪拳锻炼,路数的确不同。

我探究过资深作家对《红楼梦》的研究。身边有几位作家研究《红楼梦》,有的研究《红楼梦》人物的历史出处和各种植物的形态,有的研究《红楼梦》的创作技巧和故事结构,还有一位作家专门研究《红楼梦》的叙事方式。有一位资深作家数十年如一日研究《红楼梦》,出了几十本著作。穷其人物和细节,既有宏观背景分析,又有微观人物解读,可谓面面俱到。对《红楼梦》的结构之美、意境之美、文字之美,分析得十分透彻。但遗憾的是,学术界对其大作并不买账。这或许是《红楼梦》形成研究分野的常态吧。

学院派作家似乎对《红楼梦》研究多了些谨慎。兼有学者和作家双重身份的研究者,可能有较为宽容的研究心态。这在于这些研究者既能理解学术探究的严谨性,又能知道作家意象思维的美妙。对于这类有双重身份的作家,其对《红楼梦》的研究,则更多了一些学理性和艺术性。这类学者兼作家的观点可能更靠谱些。研究《红楼梦》的作家和学者之间互相对立的现象,在这类研究者那里得到了暂时的统一。他们更多地考量了《红楼梦》历史文本和小说文本的辩证统一。

文学爱好者对《红楼梦》的态度就要自然得多。有一位研究地方史的文学爱好者,他学会了冷眼观察《红楼梦》的研究群体。他认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研究路径:一种是史学研究路径,如曹雪芹与贾宝玉互相证明;二是文学分析研究,如对人物性格、故事情节、语言描写的分析;三是经学研究分析,主要分析书中人物和社会形态的变化。这位文学爱好者的旁观,也许能说明普通读者对《红楼梦》的一个态度。

文学票友对《红楼梦》的解读往往与职业有关。曾有一段时期,《红楼梦》陷入了唯成分论研究的泥潭,把焦大、刘姥姥等人物单纯地看作劳动者的象征,没有把其植根于封建社会的一员去考量。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读者所处的时空有关。对于一个读者而言,少年时代、中年时代、老年时代,阅读《红楼梦》的感受是不同的;做买卖的商人与政治家看《红楼梦》也是不同的。落魄的官家子弟和一个学界领袖读《红楼梦》也是不同的。众多的读者会从《红楼梦》里的人物中找到自己的喜好,也是因为各自秉持的价值观不同,对同一个人物有不同的认知,这是很自然的。文学票友对文学抱有一种疏离感,文学对其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读《红楼梦》可以随时进出,用不了那么多清规戒律。但读者因为心境的不同会与《红楼梦》书中的人物产生不同程度的共鸣,这种共鸣与职业、心情、地域或归结为时空密切相关。文学票友不以文学为生,反而让他们对《红楼梦》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作家更接近《红楼梦》本质,学者更注重文本之外的东西。我更倾向于《红楼梦》更是一部小说,我不同意那种把一部小说说成处处为了映射历史,一抒作者胸中块垒的说法。为了赢得更多读者,作者用更多故事和语言的铺排来“破愁解闷”,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有位现代小说作家,喜欢把现实生活者的名字用作他小说中人物的名字,他谈创作体会时说,这纯粹是因为自己起名乏力,小说故事与那个现实人的生活断无半点关系。而有人却认为作家纯粹为了报复现实中人而把他写成“坏人”,如此处处牵强附会,会肢解了我们对《红楼梦》的理解。我也有这样的创作体验,用其名,未免说其事。小说不能当作严肃的历史书来读。作家对《红楼梦》的解读,更符合小说发展的逻辑。但学者的研究,更注重文本之外的关联,如作者的身世、历史事件的有无、实物的佐证等等。这会生生把一部作品变成科学实验台。

我希望更多的作家来关注《红楼梦》,而不是各自为政,认为老子天下第一。作家研究《红楼梦》可以展开更广泛的研究路径。尽管现在二者交融研究的现象很严重,有些作家也滑入了靠研究历史细节来说明《红楼梦》伟大的泥潭,但更多作家进入《红楼梦》的研究队伍,或许对《红楼梦》研究是一个有效补充。《红楼梦》是梦的组合,大梦套着小梦,需要更多的作家去解读其中的奥秘。作家的想象是《红楼梦》梦的扩展。只有用文学的想象继承和延展《红楼梦》的文学思想,才会让文学获得更大的发展。如果沉溺在《红楼梦》对某一个细节描写的真实与否,就像对一个抄袭版本中字的真伪辨析一样,固然有真假辨识的意义,但对整部书的贡献并不大。阅读《红楼梦》,要有一种文学态度,能获得精神上的一种感知足矣,何必非把它翻烂,找出刘姥姥的田地在哪里啊?!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戴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