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你不要来了,老徐已经走了半年多了。咱俩也没什么关系了。”老徐的老婆对小黄说,声音不大。小黄不吭声,但人已经往门口挪去。老徐的老婆怕小黄不相信一般,又拉开衣柜,“你看,他衣服什么的我都扔了。孩子也被他爷爷奶奶接走了。你真的不要来找我了。”说到最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声音也有些哽咽了。“我也要为自己考虑。”

小黄憋了半天,终于问出一句,“那他的骨灰呢?”

自助餐

个子不高的小黄是典型的贵州人长相,颧骨和下巴的骨骼略突出,整个脸偏方,皮肤微黑,又总理着个寸头。他和老徐第一次见面,老徐脱口而出,“你怎么长得像只小怪兽啊?”小黄气得足足有半个月没有理他。

小黄当时挑学校,完全就是看助学贷款来的,因这所大学给的助学贷款比较高,所以他跨越了半个中国,从贵州直接到了东北。

但小黄在东北并不合群,一方面饮食上不太习惯,另一方面家里确实穷。刚上大学三个月,同宿舍的室友说一起去吃自助餐,小黄活到十九岁,压根就没见过这么多吃的,可以使劲吃,不限量。他把自己撑坏了,回来后发烧了两天。宿舍整层楼的男生都知道了,同学们明里暗里地笑话小黄,还为他起了个“自助餐”的外号。

那之后,小黄整整两年多没跟室友一起出去吃过饭,更不用提吃自助餐。跟老徐在一起后,他问老徐的第一件事就是能不能请他吃自助餐。老徐愣了一下,这个大学男生不光体力好,胃口也好得惊人。

小黄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老徐,“我吃得吓人不?”小黄随之跟老徐讲了自己的经历。老徐心疼地摸摸小黄的头,“你以后就做我的小黄狗。”小黄虽然没啥感觉,但至少这比小怪兽好听多了。后来相处的日子里,老徐时不时就会管他叫小黄狗。

刚认识老徐的时候小黄还在读大三,他打算在这个省会城市痛痛快快玩上半年,然后就退学回家。小黄是少数民族,汉语不是很好,所以在大学里成绩一直都不好,大二那年他不得不留级,这意味着有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需要自己出。一年下来,差不多八千多块钱,小黄家根本掏不出来,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都等着钱上学。

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时,小黄就和老徐讲了这些事。小黄到底是个学生,他不好意思跟老徐直白地说自己想借钱,但老徐也明白了。

在电力公司上班的老徐收入不错,但他也解释自己已经结婚了,大部分钱还是要给家里,但八千多块钱应该能拿得出来。直到后来两人在一起了,小黄才知道老徐是提了一部分公积金,然后把这笔钱交给了老婆一些,剩下的一万块则给了小黄。

喜出望外的小黄知道他将会顺利地大学毕业,但压根就没想过这些钱怎么还给老徐。而老徐也没让小黄写借条。

两年后小黄毕业,他决定不回贵州了,而是留在这个城市跟老徐继续生活,两人半玩笑地说起这件事。“你就不怕我跑了?”

“怕什么。我这不是花一万块钱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嘛!”老徐笑道。

他不敢去现场

开始一段新生活永远都比想象中的要难。不回贵州,意味着小黄需要解决一系列生活问题。比如住在哪里?

小黄找的工作不提供宿舍,而他当时手里的钱根本没办法租房子。不等小黄开口,老徐给小黄租了个单间,虽然只有40多平,因为挨着地铁,每个月也要950块钱。这对老徐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

小黄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孩子。第一次独自住一间房子,竟然有些不习惯。“说话都有回音!”他调皮地抱住老徐。房子里有个衣橱,小黄一年四季的衣服全挂进去,也只填满了一半。老徐看到空空荡荡的衣橱,忍不住心疼起了他,当时就带着小黄去附近的运动品牌连锁店买了两套衣服和一双鞋,花了差不多七百块钱,算是庆祝他从学生变成社会人。

这已经是相当便宜了,算下来一件衣服才一百出头。小黄那晚穿上新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拍了张照片发给自己的父母,“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小黄不好意思让老徐再掏生活费。当时他一个月大概有三四千收入,除了积攒起来的钱之外,剩下的两千多块都可以用来生活,这对他来说绰绰有余。每周老徐过来看他三四次,他们甚至还能煮煮火锅或者买条鱼炖了吃。

如果可以一直甜蜜,或许也就不会被称之为恋爱了。等小黄发现老徐会背着自己偷腥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质问,而是躲起来偷偷哭了一场。

第二天,老徐翻来覆去地问,小黄才打开他自己的微信聊天记录。原来小黄一直有一个学长的微信,无意中翻朋友圈时,发现老徐竟然给这位学长的朋友圈点了赞。

小黄一开始没当回事,等和学长聊了起来,对方才说和老徐之前做过几次。学长并不知道小黄和老徐之间的关系,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性取向。

老徐和小黄面面相觑了足足半分钟。小黄又哭了起来,被老徐搂在怀里后,他哽咽了半天才问老徐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老徐一个劲儿道歉,当时是想尝尝鲜,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反而是和小黄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踏实的感觉。

小黄毕竟心思单纯,他不知道老徐后来还有没有过别人,但老徐有老婆,有空的时候还要找自己,怕是空闲的时间也不多。特别是老徐的孩子降生后,那段时间两人只见过一次面,这次面还是在老徐家里见的。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看我女儿?”老徐在电话里问小黄。小黄当即拒绝。老徐却说这是一个好机会,平时忽然来家里,老徐的老婆一定觉得奇怪。但现在有了孩子,算是大喜事,加上孩子满月,小黄包个红包过来看看,也合情合理。“红包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提前准备好。”小黄虽然有点尴尬,但还是傻乎乎地同意了。

就是这一次,小黄和老徐的老婆认识了。后来小黄去过老徐家很多次,差不多一个月两三次,老徐的老婆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和别扭,但老徐这么多年也没有关系好的朋友,慢慢也就接受了。直到老徐出事的那天。

是出差到山里的时候出的事。当时老徐让小黄从公司请假,两人把这次出差当成了一次旅行,哪知道出差的第二天下午就出事了。当时小黄还在酒店房间里躺着玩游戏,门突然被老徐单位的同事敲响了,一起出差的四五个同事们都知道老徐有个弟弟跟他一起出来的。小黄听说老徐从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人当时就走了,他不敢去现场。

小黄一边哭一边给老徐的老婆打电话,老徐的老婆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两人会一起出差,但事发紧急,她也没有继续追问。等她坐高铁赶过来,老徐已经躺在当地的殡仪馆里了。

小黄在那段日子整整瘦了十多斤,他大部分时间是在浑浑噩噩地上下班。老徐人走了,可他交的房租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才到期,小黄在这个房间里动不动就会哭起来。

我想要一点徐哥的骨灰

小黄强撑着去见了老徐的老婆,与其说他想看看老徐的孩子,他更想知道老徐后事是怎么处理的。没有人主动找小黄,他也不敢联系老徐的老婆,生怕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失态,再让老徐的家人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老徐一走,小黄就被扔到了一个完全虚空的状态,好像老徐这人在他的生活里不曾存在过一样。

直到到了老徐家,见到了老徐的老婆,他才知道因为老徐还年轻,墓地还没有选。“骨灰呢?”小黄忍不住问。老徐的老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客厅中桌上的盒子,小黄的眼泪刷就流了下来。

小黄一直没再去老徐家。过了四五个月,他实在忍受不了,又去找了老徐的老婆。这一次,老徐的老婆更加惊讶了,因为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看样子是要搬家了。

也许是眼前空荡荡的房间,让小黄倍感震惊,之前还在迟疑的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开了口,“那个……我想要一点徐哥的骨灰。”听到这话,老徐的老婆愣了,“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已经被他爸妈拿走了。”

“那你知道徐哥的父母住在哪里吗?”小黄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依不饶。“这个东西不能和活人放在一起的,不吉利的。”老徐的老婆不肯回答小黄的问题。

小黄不打算善罢甘休,“徐哥对我有恩的,我真的是想记住他。所以才会有这个想法。”“我知道你俩关系好,你看我也才37,将来也得为自己打算,所以孩子和骨灰都被老徐家接走了。我是真不方便告诉你他们家的联系方式,要不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小黄被面前这个女人说动了,他向门口挪动了身体。就在他准备开门前,他忽然想到如果今天从这个门里出去,老徐的老婆一旦搬走,自己想再和老徐取得联系,几乎就没有任何可能了。小黄于是又退回身来,他非常坚定地说道,“你要是不告诉我徐哥父母的联系方式,我就不走了。”

老徐的父母并不在本市,而是在隔壁一个三四线小城里,小黄终于拿到了老徐父母的手机号后,一时间竟又不知所措了。

那段时间小黄没有联系老徐的父母,就像他老婆说的,他觉得自己也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老徐人已经不在了,自己这么纠结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而且他还不到30岁,跟老徐的老婆比起来,他还要年轻个差不多十岁呢,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男人,是不是有点不值得?

但再找一个男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小黄接触了十多个,但想和他在一起的一个也没有,大部分人都嫌他是南方人,留在这个北方的城市不太现实。

一次小黄和别人约到了距离住处十多公里的市郊,哪里想到对方见了他,说了不到三句话,就说不合适。小黄舍不得打车,只能坐地铁回去。等出站的时候,手机却没电了。小黄无奈地把手机压在了地铁站,回家取了充电宝和几块钱,小黄想起了老徐,如果老徐在,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

更为不顺利的是,那段时间小黄失业了,公司说是由于业务调整他所在的部门撤销了,实际上大部分的原部门同事都被调入其他的部门,只有小黄和另一个入职没多久的同事解除了聘任。

小黄虽然称不上一贫如洗,但在当时的确没有太多存款。时间仿佛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当年他没钱交学费的境地里了。

小黄闲来无事,终于整理了老徐留给自己的一些东西,他发现里面有一张银行卡。这是当时老徐给自己用来交学费的,小黄好奇地用老徐的身份证在网上登录了银行卡,发现里面竟然还有3000多块钱,看到存款数字的时候,小黄忍不住哭了。老徐这个人平时没什么花言巧语,没想到人都走了,居然又救了自己一次。

小黄记得那段日子里他疯了般投简历,一天最多的时候能投出去50多份。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工作,小黄马上收拾好了行李,去北京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来。但退房前他又心里一动,去了北京,离老徐的父母家就更远了。他想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去看望一次老徐的父母。

“原来你们两个真的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对老徐父母所在的城市,小黄并不陌生。他们在一起时,老徐曾带他来过一次,尽管那次小黄并没有到老徐的父母家。等再次来到这里,他甚至还有一些亲切。

打通老徐父亲的手机后,两位老人家都非常惊讶,“你是老徐的同事?”小黄没有将错就错,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说,“老徐是我认的哥哥。”

老徐的父亲诧异极了,“我们怎么没听他提起过?”老人很警觉。“这年头骗子很多,我倒不是说你是骗子。孩子,我们老了,又没有孩子。所以肯定要多小心。”小黄没想到老徐的父亲竟和老徐一样的性格,一点也没有藏着掖着。

略一迟疑,他拿出了手机,翻出了之前和老徐的合影。两人虽只出过几次门,但拍了不少照片。一开始小黄还担心老徐的父母会从照片的亲密中看出些端倪,但没想到老徐的父亲立刻在情绪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你们两个真的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老人家的变化,让小黄心疼了起来。

小黄带了些水果。老人看到其中的火龙果,迟疑着问了一句,“这个怎么吃啊?”小黄忽然明白,也许老徐回来的少,老人平时还真没吃过。“我去切吧!”小黄主动到了厨房,用刀把火龙果切开,然后用勺子把火龙果的果肉舀出来,放到碗里,端给老人家吃。

老徐的父母有些不好意思,留小黄吃饭,还说可以多聊聊。那顿饭的间隙,小黄提出了自己的心愿,“不知道徐哥现在安葬在哪里?我想去拜一拜。”

老徐的父母面露难色,因为两位老人还没给自己选墓地,更不要说给儿子选了。老徐的骨灰还摆在家里,但为了不让人感觉奇怪,所以没放在客厅,也没有放在孩子的房间里,而是放在老徐父母的房间里。

“我能看看他吗?”小黄有些紧张地提出了这个要求。老徐的父母爽快同意了。小黄跟在两位老人的身后,走进北面的屋子,在并不宽的榻榻米旁的小柜子上,腾出了整个的空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盖着红布的小盒子。

小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他霎那间不敢跟老徐的父母提出要骨灰的请求了,这个念头竟然就此做罢了。

买下那个房子

在北京的一年里,小黄完全被大城市的生活冲垮了,后来因为跟公司起了冲突,他终于受不了而辞了职。每想起这些,他都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白白被人欺负。如果忍一忍,也许就会在北京留下来了。

辞职后的一段时间,小黄也试着继续找工作。一天下午三点多,面试结束,小黄坐地铁,忽然看到一个人背影和侧面特别像老徐。小黄顾不上下车,傻乎乎地跟了上去,眼看着就可以绕过去,哪想到,那人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女人。看到女人挽起他的胳膊,小黄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小黄没想到老徐这件事的后劲这么大。但此刻他已经没有人可以商量了,他摸出手机,反复看着老徐的电话,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黄重新回到了曾经和老徐生活过的城市,联系到原来租房的房东,表示想继续租房。这次小黄没有像以前那样迟疑,他下定了决心要留在这个城市。

签租房协议的时候,小黄问房东,“这个房子你卖嘛?”房东没想到竟然有人要买下这个老单间,“卖!四千一平!”

小黄算了下大概要十七八万。“我现在还没有这么多的钱。”小黄对房东说。“那你就先租着。”房东也算实在,“这个房子都快三十年,现在房价又在跌。你等一等也没问题。”

那段时间,小黄找了个可以居家办公的工作。一有时间,他就会去老徐父母家。这样去了两三次之后,老徐的父母不再掩饰自己的疑惑,“孩子,你来看我们,是有什么要求吗?”

小黄说出了已经酝酿了很久的话,“徐哥对我有恩。我读大学的时候,交不上学费,是徐哥替我交的钱。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大学都不能毕业,更不用说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所以我就想来多看看你们。”

这个说法得到了老徐父母的认可。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后,小黄很谨慎地对老徐的父母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叔叔阿姨,我能不能要一点点徐哥的骨灰?”

老徐的父母面面相觑,对小黄说,“不是我们不给你。而是这骨灰就跟人一样。总不能砍了一只手,或者卸了一条腿。再说你和他非亲非故的,这骨灰摆到家里也不吉利。”

小黄没有继续坚持,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了目标。他打算接下来努力攒钱,买下自己和老徐曾经生活过的房子。“至于老徐的骨灰,如果将来他不能陪着我,那我以后每年都会去他的墓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