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冲及先生在毛家湾办公室
2024年11月14日上午,我国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中共党史专家金冲及先生病逝。本文是金冲及先生的学生、复旦大学历史系张广智教授2015年4月13日发表于《文汇报》读书周报头版的文章。金冲及先生生前曾对张广智说过:"说到底,我教书、读书、写书,乃是一介书生。"
岁月易逝,读柬忆事,往事历历在目,记忆的碎片不时在脑海中浮现,犹如雨丝风片。这风吹起一道感情的涟漪,这雨化作一片诗化的彩霞,总是难以忘却。这里要记下金冲及先生的点点滴滴,他给世人,更给我留下的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一
去年是复旦历史系64届毕业五十周年,为了那"总是难以忘却"的纪念,我班同学合力撰文,出了一本纪念册,名为《岁月如歌》。
当年6月5日,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
最近收到历史系64届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岁月如歌》,看到那么多同学的回忆文章,我大多都读了,又勾起了对那段岁月的怀念……
我在"对那段岁月的怀念"这儿停了下来,思维把我带回到半个多世纪前,时间定格在1961年,地点为复旦老教学楼(即现在的第一教学楼)1239教室。
我是1959年进校的,记得我们班级共有九十八人,为复旦历史系史上学生人数招得最多的一届,我想在可以预期的将来,或许仍然不能突破。
1239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先生信步走上讲台,讲授中国近代史。中国近代史自鸦片战争起,鸦片战争自林则徐禁烟始。"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先生在课堂上那斩钉截铁的声音,恍若赵丹在电影《林则徐》中的念白,真情感动了大家。
平时读先生的书与文,感悟到他笔端所流露出来的真情;听他讲的课,更能直接感知他的情感,喜怒哀乐,溢于言表。2015年1月28日,我在电话中又说到了上课的情景,先生回应道:"一个历史学家,应严格恪守求真,更不能歪曲历史。但他决不是一个‘客观主义者’,无论是撰史还是上课,都应该充满感情。"
是的,先生教我们中国近代史,他的"充满感情",我们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讲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雷"时的豪兴、讲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时的炽热、讲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的愤怒、讲甲午战败后签订马关条约时的遗恨、讲"武昌起义天下应"时的畅快……这里值得多花些笔墨,记上先生说邹容《革命军》时的真情:"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他动情地接下背诵道:"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仿佛此刻他就是"邹容",感动得我们全班九十八个人,个个热血沸腾,豪情满怀。
是时,老师正当而立之年,在学生眼里,他是那样英姿勃发,那样风华正茂,这课堂简直成了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精神家园。课后,我找来了《革命军》,读了又读,每读一次,都禁不住内心的激动,先生讲授时的真情,感染了我,感染了我们班上的每一个人。那次通话说到这里时,先生又情不自禁地背起了《革命军》。顺便说及,先生当年给我们授课时,虽带着教案,却从不照本宣科,对史事与史料,十分娴熟,了然于胸。
先生重视教书育人,非常关心我们的成长,他一再要求大家要打好基础,强调"三基"(基本知识、基本技能和基本理论),而那时小环境的宽松,也为我们这一届提供了一段难得的可以用功读书的好时光。我后来虽入行史学史,专注西方史学史的研究工作,但历史学的基本训练,却是得益于先生多多,我的中国通史课的收获,以中国近代史这一段为最丰。
先生这种对学生的关心,一直延续下来,我们64届毕业生都是深有体会的。后来,即使由于工作岗位和任务的变动,他也不疏离教育战线,自1984年开始担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常务副主任后,工作再繁忙,任务再艰巨,也依然不能忘情于下一代史学人才的培养,还兼任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就我所知,他仅在母校母系所带出来的博士研究生就有六名。前几年,每年夏初高校的"答辩季",我在复旦园都可以看到先生的身影,在文科楼里与他迎面叙谈。
不过,他仍羡慕我这个"教书匠",为我在这方面的成就点赞。对我主编的六卷本《西方史学通史》及其写作团队,他由衷地在信中写道:
看到你有那么多弟子,既各有侧重的研究点,又能密切合作,成为浑然一体。对教育工作者来说,这是理想的境界,使人羡慕。(2014年6月30日来信)
捧读手书,惘然许久。作为学生的我,取得了一点微小的进步,就获得了老师的百般鼓励与褒扬,真令我这个学无大成的学生无地自容,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教书育人的矢志不渝和无比热爱。这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
金冲及先生在俄罗斯
二
这几年,先生留有余暇,很喜欢与我神聊,有时聊着聊着,你来我往,不知移时,最多的一次通话竟达一个多小时。我与先生聊的内容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聚焦在一点,那就是读书。先生在给我的信中,也常常谈及他的读书之道。平时零零碎碎,听多了,也就"聚沙成塔"。我觉得先生的"读书之道"有几点印象特深,或可与广大读者分享:
一为"跨界读书"。先生多次说道:我空下来大多是读世界史和中国古代史方面的书,对西方史学名著也很感兴趣。总之,杂七杂八地读,那是一种"跑野马"式的读法,那不就是"跨界读书"嘛。记得有一次,先生在电话中兴奋地告诉我,他花足了时间,读完了希罗多德的传世之作《历史》。
这下,撞在我的专业上了。须知,希罗多德在西方被称为"史学之父",他写的名著《历史》是西方史学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名著。一位当代中国史学名家与我交流读这部书的体会,那是何等地享受啊。他语出惊人,说《历史》又名《希腊波斯战争史》是不对的;《历史》应是一部世界史,希罗多德纵览天下(当然是他那个时代的"天下"),书中也说到了东方对西方的影响,他这个"西方人"很不简单,其著作文字生动,是那样的富有吸引力,使你欲罢不能,不得不读下去,我们今天的史者能做到吗……我应答时,说到希罗多德的《历史》应是当代人写当代事,且这一点是古希腊史学的一个传统,修昔底德写的名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更是当代人写当代史的范例。这一点引起他的共鸣,先生著《二十世纪中国史纲》就是他秉持"当代人要敢于写当代史"的结晶。师生在电话中交流读书心得,是我最愉悦的时候。其实,人生的快乐时光,有时候就是为了好书而停留,不是吗?如此神聊,竟忘了时已中午,直至我听到电话那头师母开饭的声音。
一为"潜移默化"。先生曾多次说到了读书要力戒功利,立足长远,注重积累。在去年6月给我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这些西方经典名著,不仅是一个史学工作者应该了解的,而且读多了,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眼界会放宽。"读书之"潜移默化"的作用,是他个人读书的经验之谈,而且以此指导他的学生,也要多读书,多读一些一时看来似乎无用的书。记得百年校庆相见叙谈时,我们说着闲话,又聊到了读书的事。他说,记得在1960年指导学中国近代史的黄保万等五位研究生时,曾要求他们都读读泰纳的《艺术哲学》,积以时日,可以在思路上得到不少启发,思想境界会发生变化。听了之后,我真感觉到前辈育人有方,令人佩服。
说到泰纳,对这位享誉十九世纪的法国历史学家兼文艺理论家、哲学家,还得插叙几句。《艺术哲学》不是作为史家泰纳的代表作,而是作为哲学家泰纳的传世名著。此书之所以在现代中国读者中广为流传,部分也得归之于翻译家傅雷的"摆渡"之功,那出神入化的文字,是可以当作散文来读的,读者诸君不妨找来一读。
一为"学会思考"。先生最近新出了一本书:《一本书的历史:胡 乔木、胡绳谈〈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他在赠书中给我题词:"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孔老夫子的话,出自《论语·为政篇》。孔子在这里讲了"学"与"思"之间的关系,"学"易之"读书",则"读书"与"思考"之间的辩证联系,当然也是这样。读书万卷,却不思考,就会罔然无知,成为一个书呆子,遑论"读书益智",反之亦然。用他在《八十自述》中的话,那就是"一面读书,一面就用心想","边阅读边思想",才会有更大的收获。他新近给后辈的这个题词,寓意深刻,不只是"读书之道",进言之,读书如此,要做好其他任何事情,也是如此。
2015年金冲及先生摄于家中
三
先生忠于教书,乐于读书,更勤于著书。
放眼中国现当代史学史,金冲及先生是当今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他踵步马克思主义史家之先贤"五老"(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侯外庐、吕振羽),著书立说,为奠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新史学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先生1930年12月生于上海,今已遐龄八十有五。他1947年入复旦大学历史系读书,正是在这一年,他从一个政治上处于中间状态的青年学生,转变成一个"邹容式"热血沸腾的革命青年,翌年入党,成为一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先锋战士。此后,他历经旧中国的覆灭、新生的共和国成长与曲折坎坷、"文革"的风暴及新时期的改革开放,直至新世纪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积数十年之人生经历,他认准了马克思主义。十年前,他在给我的信中发自肺腑地写道:
我们解放前接受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外来灌输,而是自己在经过比较后选择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从总体上说明历史的发展,还没有其他学说胜过马克思主义的。(2005年10月10日来信)
在这封信中,他说要为"建设马克思主义的新史学"而奋发工作。是的,自这之前的五十多年,自这之后的十年,积一个甲子,他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引下,沐唯物史观的雨露滋润,浴晚近三十多年的大好春光,勤于著书,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新史学添砖加瓦,硕果累累:
先生曾主编《毛泽东传》《周恩来传》《刘少奇传》《朱德传》,这是他自1984-2004年任职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二十年间的呕心沥血之举,为革命事业、亦为马克思主义的新史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学术论著甚丰,从其1955年在《历史研究》上发表《对于中国近代历史分期问题的意见》一文开始,至他的2014年新作《一本书的历史》,涵盖了从晚清至改革开放一百多年的历史,从早年与胡绳武先生合著的《论清末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史稿》到其独著的《孙中山和辛亥革命》《辛亥革命的前前后后》《转折年代:中国的1947年》《五十年变迁》《决战:毛泽东、蒋介石是如何应对三大战役的》《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等等。他之卓越,获得了国际声誉,2008年6月当选为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是中国历史学界继郭沫若、刘大年之后获此殊誉的第三人。
令人感怀的是,先生一直是个"双肩挑"的学者,上述列举的许多作品多在"公余"或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写作的。且看,从七十五周岁的第二天开始,这位老人,在冉冉斜阳中,伏案"爬格子",不用电脑,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从中日甲午战争一直写到二十世纪末,这样写了两年多,得一百二十万字,四卷本的《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终于在2009年问世,至今已发行八万多套,获得了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对照之下,不禁自问:也已满七十五周岁的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吗?刹那间,我感到羞愧交加,怎能甘于慵散而不作为?
《二十世纪中国史纲》
前不久,金老的孙儿金之夏与我通电话,我把这个在我系念书的高年级学生还当作孩子,与他说笑。
我问:"你跟爷爷很像吗?"
他说:"有点像。"
我又问:"那你爸呢?"
小金回答很干脆:"很像!"
说完,我和这个大孩子都笑了。
我真的没有注意过子金以林、孙金之夏与先生到底有多像,"形似"大概由基因决定的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似"。瞧这祖孙三代,都是"复旦人"。有趣的是金以林,其历史启蒙于人大,硕士在香港,再去新加坡国立大学"攻博",最后"博士后"在我系,终也获"复旦人"的名号。更令人惊奇的是,这祖孙三代人,在历史学科的专业方向上,竟出奇地一致:中国近代史。这三代人浓浓的"复旦情结",流淌着"复旦人"的血脉,着实令人感动,也令人惊奇,可列为"史林佳话"也。
2015年,对复旦大学及历史系,都是不平凡的。是的,今年是复旦建校一百十周年纪念,我系建系九十周年纪念。在这双庆的日子里,我们热切盼望先生南行,再访复旦园,去燕园鸣钟,重拾旧梦,倾听小桥流水淙淙;去曦园登青松岭,上卿云亭,重温那段"岁月如歌"的时代,吟诵"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本文原载于《文汇读书周报》第1560号头版,2015年4月13日随《文汇报》发行)
作者:
文:张广智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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