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茨·卡夫卡
“不要绝望,也不要因为你不感到绝望而绝望。即使一切似乎都到了尽头,也还是会有新的力量源源而来,这就表示你还活着。”
卡夫卡在一九〇九年曾写过一些旅行日记,但正式开始写日记,则是在这一年。
写日记很快就成为卡夫卡一个强迫症式的习惯,他在一九一〇年年末的一则日记中声称自己“再也离不开日记了”。更重要的是,卡夫卡的日记可视为他为正式创作所做的准备与练习。从这一年开始的接下来三年中,他所写的日记占了全部日记一半的篇幅。
根据卡夫卡自己的说法,在这一年里他其实写了不少作品,但绝大部分都被他毁掉了,其中或许有一小部分被收录进了后来出版的《沉思》中。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五日
我就是不相信我从自己如今已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情况中所得出的结论,我的情况比这要更严重。我甚至不知道,我能否说这不是一种新的情况。不过,我真正的想法是,这个情况是新的,类似的情况我曾经有过,但是还不曾有过这种情况。我就像一块石头,就像我自己的墓碑,没有空隙留给怀疑或信仰、爱或憎、勇气或恐惧,不管是在特别的事情上还是一般而言。只有一种模糊的希望还活着,但不比墓志铭好多少。我写的东西,几乎没有一个字与另一个字相称,我听见那些辅音互相摩擦发出金属般的声音,那些元音则歌唱着加入进来,就像展览会上的黑人。我的怀疑围绕着每一个字,从前我把我的怀疑看成那个字,但其实我根本没看见那个字,那是我想象出来的。这本来还不是最大的不幸,我只需要想象出一些字,能够把那股尸臭吹往一个方向,让它不至于马上向我和读者扑面而来。当我在书桌前坐下时,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在巴黎歌剧院广场的车水马龙之中跌断两条腿的人。尽管车声隆隆,所有的车辆都默默地从四面八方驶往四面八方,但此人的疼痛要比警察更能够维持交通秩序。这份疼痛使他闭上眼睛,使广场和街道变得荒凉,车辆无须折返。那片热闹令他痛苦,因为他是个妨碍交通的障碍物,但那片空无也一样糟,因为它释放了他真正的痛苦。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六日
我再也离不开我的日记了。我得在这里抓紧自己,因为唯有在这里我才做得到。我很想解释在如同此刻的某些时候我心中感到的幸福。那真是一种会咝咝冒泡、让我充满了轻松愉快的震颤,它让我相信自己拥有能力,那些我时时刻刻——包括此时此刻——都能说服自己它其实并不存在的能力。
黑贝尔称赞尤斯蒂努斯·凯尔纳的《旅行的影子》。“而这样一部作品几乎不存在,没有人知道这本书。”
W. 弗瑞德所写的《孤独的街道》。这种书是怎么写出来的?一个在小格局里能写出优秀作品的人,把他的才华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拉长到一部小说的长度,使人反胃,即使你不会忘记去佩服他用来糟蹋自身才华的精力。
我在小说和剧作中对读到的那些配角的关注,让我心中涌起了归属感!《主教山的少女》(剧名是叫这个吗?)中提到两个裁缝女,她们替剧中的一个新娘缝制亚麻布品。这两个女孩过得如何?她们住在哪里?她们做了什么?这导致她们无法一起进入剧中,而简直像是在诺亚方舟的外面,在大雨滂沱之中,只被允许在溺水之前最后一次把脸压在船舱的一扇窗户上,好让一楼的观众在瞬间看见那里有个黑漆漆的东西。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七日
难道没有什么东西是静止的?针对这个迫切的问题,芝诺说:有的,一支飞行的箭是静止的。
假如法国人本质上是德国人,那么德国人对他们不知会怎么佩服了。
我搁置和划掉的东西是这么多,几乎是我在这一年里所写的全部,这大大妨碍了我的写作。这是一座山,比我曾经写出来的东西要多上五倍。单是由于它的巨量,它就把我所写的一切从我笔下拉走了,拉到它那儿去。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八日
我之所以让信件没拆封地摆上一段时间(包括那些可以预见内容无关紧要的信,就像此刻这一封),其原因无疑就是软弱和怯懦。犹豫着去拆开一封信,就像犹豫着去打开一扇门,门里也许有个人已经不耐烦地在等我。若非如此,那么用做事认真细致来解释搁置信件这件事或许是恰当的。因为,假定我是个认真细致的人,我就必定会努力地把一切都尽量拖长。拿这封信来说,就是慢慢地打开,慢慢地读上好几遍,久久思索,在誊写清稿之前先写好几份草稿,最后再犹豫要不要寄出。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忽然收到一封信是避免不了的,于是我也以人为的方式放慢了这件事的速度,久久不把信拆开。信摆在我面前的桌上,不断地把自己呈献给我。我不断地收到它,但并不把它拿起来。
晚上,十一点半。在我从办公室里解脱出来之前,我是没有指望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事情就只剩下把头高高抬起,免得我溺死,能撑多久算多久。这会有多么困难,必然会耗费我多少力气,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亦即今天我没有遵守我新定的时间表,从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坐在书桌旁,而我目前甚至不认为这有多糟,就只匆匆写下这几行字,以便上床去睡觉。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九日
开始在办公室工作。下午去找马克斯。
读了一点歌德的日记。遥远的过去已经静静地记录下了这样的生活,这些日记燃起了一把火。所有事件的明澈使它们充满神秘,就像公园的栅栏让眼睛在静观远处的草地时得以休憩,并且让我们油然生起自叹不如的敬意。
已出嫁的妹妹刚才头一次来探望我们。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日
我该如何辩解我昨天对歌德的评论(这评论不是真的,几乎跟它所描述的感觉一样,因为真实的感觉被我妹妹赶走了)?无从辩解。我该如何辩解我今天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无从辩解。再说我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糟。耳中不断听见一声呼唤:“来吧,看不见的法庭!”
这些写坏的段落硬是赖在故事里不走,为了让它们别再来纠缠我,我在这里写出两段:
“他的呼吸,声音大得像是对一场梦的叹息,比起在我们的世界里,在梦中承受不幸比较容易,因此单纯的呼吸就足可作为叹息。”
“现在我把他看清楚了,就像一个人摸清楚了一个小小的益智游戏,针对这个游戏,你对自己说:如果我没办法把这颗小球弄进它的凹洞里又怎么样,反正这些东西全是我的,这片玻璃、这个边框、这些小球,还有其他东西;我可以把这一整套东西都塞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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