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日子》收录了陈忠实先生不同时期创作的九篇重要作品,其中多篇为获奖作品,是其小说创作历程的完美呈现。
陈忠实先生将笔触深入到农村生活的各个层面,勾勒出诸多个性鲜明的农村人物形象。作品蕴涵着深厚的乡土情结,充满着对人物命运的思考和对人性的反思,于平淡质朴中展现独特的艺术魅力。
书摘:
我还是决定发问:“咋咧?出什么事了?”
她停住手中的铁锨,重重地深深地嘘出一口气:“女子考试没考好。”
“就为这事?”我也舒了一口气,“这回没考好,下回再争取考好嘛!”
她苦笑一下:“这回考试不是普通考试。是分班考试。考好可进重点班,考得不好就分到普通班里。分到普通班里就没希望咧。”
这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事。
她这时话多了:
“女子自个儿不敢给她爸说。
“他听了就浑身都软了,连头铁锨都举不起来了。
“他在炕上躺了三天了,只喝水不吃饭,整夜整夜不眨眼不睡觉,光叹气不说话。我劝了千句万句,他还是一句不吭。”
“女子在哪儿念书?高中还是初中?”
“县中。念高一。这学期分出重点班。”
我也经历过孩子念书的事。我也能掂出重点班的分量。但我还是没有估计到这样严重的心理挫败。
她伤心地说:“这娃娃也是……平时学得挺好的,考试分数也总排前头。偏偏到分班的节骨眼上,一考就考……
“直到昨日晚上,他才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捞石头做啥!我还捞这石头做啥……”
“你不是说他是个硬熊吗?这么一点挫折就软塌下来了?”我说。
“他遇见啥事都硬,就是在娃儿们上学念书的事上心太重。他高考考大学差一点点分数没上成,指望娃儿们能……
“他常说,只要娃儿们能考上大学,他准备把这沙滩翻个过儿……
“他现时说他还捞这石头做啥哩!”
“我去跟他说说话儿能不能行?”我问。
“你甭去,没用。”
我自然知道一个农民家庭一对农民夫妇对儿女的企盼,一个从柴门土炕走进大学门楼的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我的心里也沉沉的了。
“他来了!天哪!他自个儿来了——”
我听见女人的叫声,也看见她随着颤颤的叫声涌出的眼泪。
我随即看见他正向这边沙梁走来。
他的一只肩头背着罗网,扛着头铁锨;另一只肩头挑着担子,两只铁丝编织的笼吊在水担的铁钩上。
他对我淡淡地笑笑。
他开始支撑罗网。
“天都快黑咧,你还来做啥!”她说。
“挖一担算一担嘛。”他说。
我想和他说话,尚未张口,被他示意止住。
“不说了。”他对我说。
女人也想对他说什么,同样被他止住了。
“不说了。”他对她说。
“再不说了。”他对所有人也对自己说。
“不说了。”他又说一遍。
我坐在沙梁上,心里有点酸酸的。
许久,他都不说话。头刨挖沙层在石头上撞击出刺耳的噪声,偶尔迸出一粒火星。
许久,他直起腰来,平静地说:
“大不了给女子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喀!”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
我看见女子缓缓地丢弃了铁锨。我看着她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我看见她双手捂住眼睛垂下头。我听见一声压抑着的抽泣。
我的眼睛模糊了。
——节选自篇目《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