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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陈昊(1996—),天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中朝关系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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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古代文明》2024年第4期,第133-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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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郑梦周是高丽末期的杰出政治家,他在李成桂篡权时被害身亡。朝鲜王朝建立之初,为论证“易姓革命”的合理性,将郑梦周视为逆贼。随着朝鲜国王对忠君意识的提倡,及士大夫对纲常节义的推崇,郑氏被树立为忠臣典范,其遇难地善竹桥亦成为特殊追忆场所。自16世纪始,官府在善竹桥竖立多方碑铭,士人亦在此吟咏歌颂,二者共同造就了独特的“回忆空间”。该空间加速了郑氏由受难者向殉道者的转变,其为纲常节义而死的形象愈发鲜明。郑梦周之气节,因朝鲜官方尊崇而愈发高尚;朝鲜官方倡议的德义节操,因尊崇郑氏而愈发光大,二者关系实现了巧妙的互相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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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善竹桥;郑梦周;回忆空间

郑梦周(1338—1392),字达可,号圃隐,本贯迎日,系高丽杰出政治家、理学家,兼备道德事功,被誉为东方理学之祖。高丽末年,他与李成桂拥立恭让王,后在李氏篡权之际被害身亡。郑梦周遇难之初被斥为奸臣,随着朝鲜统治稳固,转而被视为万古忠臣,其遗迹亦成为追忆场所。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曾提出“回忆空间”理论,认为文化记忆依赖于文字、图像、身体、地点等物质载体,地点建构起文化回忆的空间,并将其固定,使之长期延续。众多圃隐遗迹中,其遇难地善竹桥最具象征意义,乃朝鲜官方记忆郑梦周最重要的“回忆空间”。学界前贤曾对郑梦周的政治活动、哲学思想等方面做了大量研究,近年又开始梳理其形象演变,考证善竹桥遇难史事的真伪,然而以往研究未将二者进行关联性考察,且对善竹桥诸碑及善竹桥诗文化内涵的阐释方面尚有拓展余地。本文采用“回忆空间”理论,结合官方立碑与文人吟咏的互动,探讨善竹桥承载的历史记忆,以期丰富对郑梦周形象转变的认识。

郑梦周形象在朝鲜王朝的变迁

14世纪末,李成桂势力崛起,欲取高丽而代之。恭让王四年(1392)初,高丽重臣郑梦周谋去李成桂不成,被杀于开京。随后,李成桂废主自立,创建朝鲜王朝。郑梦周深孚民望,为洗脱擅杀罪名和寻求“易姓革命”合理性,李成桂集团着力将郑梦周塑造为奸臣。郑梦周甫一遇难,即被冠以“饰虚事,诱台谏,谋害大臣,扰乱国家”的罪名,枭首示众,抄没家产。此后,李成桂又斥责郑梦周“操弄国柄,阴诱台谏,陷害忠良”。大司宪闵开则称:“郑梦周本系庸人,开国伯以为达古书生,屡加荐引,代以己任。梦周贪饕富贵,恣行货贿。抗直忤己者,一皆斥去;阿谀谄己者,布列朝延(廷)。”

朝鲜君臣还试图以修史形式,将对郑梦周的丑诋定为万古不刊之论。太祖初年,郑道传、郑总编修《高丽国史》,对郑梦周及丽末忠臣贬黜不殆。在对明文书中,朝鲜也将郑梦周塑造为十恶不赦之人。朝鲜太祖元年(1392),赵胖向洪武帝呈文称:“郑梦周等潜成奸计,欲生乱阶”,以致“国人愤怨,共诛梦周”。太祖二年(1393),南在上呈表文称:“王瑶、郑梦周等继禑邪志,将犯上国。”朝鲜君臣不仅将杀死郑梦周假托为国人意志,还捏造了他谋犯明朝的罪名,斥之为不可饶恕的逆臣。

朝鲜太宗李芳远即位后,郑梦周形象逐渐有所变化。太祖末年,太宗以谋立庶孽、专权擅政罪名杀死开国重臣郑道传,拥立定宗,夺取实际权力。两年后,太宗胁迫其兄李曔禅位,即位后转而提倡忠义精神,以终止政局动荡。将郑道传定为奸臣,需要寻找与之相对的政治人物,于是郑梦周便回到朝鲜君臣的视野之中。时权近上书呼吁封赠郑梦周,太宗追赠其为大匡辅国崇禄大夫、领议政府事、修文殿大提学兼艺文春秋馆事衔,追封益阳府院君,谥“文忠”。

太宗虽开尊崇先声,但郑梦周仍属敏感人物。世宗十二年(1430),世宗询问郑梦周是何样人,集贤殿副提学偰循称:“臣闻其忠臣,然春秋馆既不移文,上亦不命,臣不敢请耳”。随之,世宗全力推崇郑梦周气节,下令将其事迹录入《三纲行实·忠臣图》,还对其子孙大加擢用。自此,郑梦周忠臣地位得到确认,尊崇之举随之展开。

此后,文宗将郑梦周等15位高丽忠臣配享于祭祀高丽太祖等贤君的崇义殿。中宗十二年(1517)九月,应群臣呼吁,中宗将郑梦周入祀文庙,位在新罗崔致远之下。翌年,又以其有功于道学,命礼曹官员修缮坟茔并致祭。明宗时,卢遂于郑梦周生长之地浮来山创建书院,事闻,朝鲜君臣认为“其于生长之地建立书院,藏修学徒,敦励风化,大是美事”,明宗亲题“临皋书院”匾额,下赐《少微通鉴》《通鉴续编》,以褒奖忠节、兴起后学。宣祖时,开城士人在郑梦周故居建立书院,宣祖认为梦周节义可贯日月,遣官致祭,赐名题匾,号为“崧阳书院”,并赐《朱子语类》。随着性理学在朝鲜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与郑梦周相关之坟茔、崇义殿、书院成为独特纪念物,李明汉、宋时烈、李縡等朝鲜士人纷纷撰文,将其树立为忠臣榜样、理学宗师,视作箕子后再启朝鲜礼仪之邦的伟人。

此外,还出现了一系列关于郑梦周的著作。郑梦周之子郑宗诚、郑宗本兄弟于世宗二十一年(1439)首刊《圃隐集》。此后,《圃隐集》不断被翻刻,有新溪、开城、校书馆诸本,合计15种以上。在《圃隐集》编刊和翻刻过程中,有多种现象值得注意。其一,郑梦周后人始终是编刊主力,郑氏子孙郑宗诚、郑宗本、郑世臣、郑应圣、郑维城、郑缵辉皆曾先后参与编刊,直至1900年郑焕翼还编开城新本,郑氏子孙是推动郑梦周崇拜的重要力量。其二,《圃隐集》内容在编刊中不断被丰富和完善。郑梦周诗文存世之作约300余首,后人采用各种形式丰富,这些文献从补充生平与作品,发展到纳入郑梦周掌故、传说,更强化了其忠义形象。其三,《圃隐集》大规模编刊始于16世纪末,朝鲜中后期政争与战乱刺激了士人对忠义精神的需求,《圃隐集》也随之被反复刊刻。特别是宣祖十八年(1585),宣祖命将文天祥、方孝孺、郑梦周文集一同刊布,三集同刊说明郑梦周已被视作朝鲜之文天祥、方孝孺。其四,《圃隐集》序跋作者皆为名人,其主题皆是肯定事功,推崇郑梦周忠义精神,突出其在性理学史上的地位。《圃隐集》的反复编刊在士人群体中也产生较大影响,他们视郑梦周为楷模。金宗直读《霸家台》一诗时,称赞郑梦周“志节恢恢荦荦,有非恒人所易窥测”,乃“天下士”。金万英亦赞誉郑梦周达天地之理,迹山川之胜,通千古之事,立不朽之名,“若先生者,俯仰今古,其人有几”。

与此同时,郑梦周事迹也多被收入各类传记中,该类著作突出郑氏道学贡献,甚至将其标榜为箕子后第一人。吴希吉《道东渊源录》认为,箕子之后道学无传,以致“风俗薄陋,使世道日就污下,几至于夷狄禽兽之域”,郑梦周使得“人心乃悟,风俗大变,浸浸乎去旧习而觉新知,几致为礼义之邦”。南公辙《高丽名臣传》亦倡导“东方无性理之学,高丽之末郑先生梦周始倡明之。我朝诸儒得以寻绎渊源,典章文物,沿溯乎洛闽洙泗者,皆以先生为祖,其功诚大矣”,他还批判《高丽史》只将郑梦周入列传的做法,特开《道学传》,彰显郑氏贡献。

随着崇祀活动展开与郑氏文献被不断编刊,郑梦周万古忠臣形象日益鲜明。朝鲜士人对其事功大加肯定。作为忠臣榜样,郑梦周之死也不再是咎由自取,而是光前裕后的义举。咸傅霖所撰行状,盛赞他“人心已离而独终始一操,遂至捐生,痛哉!然其大忠大节,直与日月争光宇宙”。其殉纲常节义的形象亦愈发深刻,卞季良也称“先生之一死,有关于人伦世教为甚大。岂惟前朝数百年作成人才、风化之效钟于公,我朝鲜亿万年臣子纲常之立,起于公而已哉”。

更显著的是,朝鲜士人纷纷将郑梦周比附成中国仁人志士。宣祖时,尹斗寿先后在北京、开京(今开城)瞻仰文天祥、郑梦周画像,为褒扬忠义,将二人忠义事迹合编一书,名为《成仁录》。该书收录了二人的奖谕诏书、画像、手迹,及后人评论、祭文。尹斗寿《成仁录序》认为,文、郑二人人生轨迹相似,均在国家危难之际被害身亡,尹氏希望其“千年之碧血”成为“后世之表的”,滋养士大夫忠贞精神。

综上所述,朝鲜王朝建立之初,郑梦周被定为万古逆贼,此乃确立统治合法性的必然之举。这一形象迅即在太宗时变化。太宗击杀李芳硕及郑道传,夺取权位,为证明夺权合理性,将郑道传污名为谋立庶孽、不忠不义的奸臣,希望士人以此为戒。郑梦周因忠于高丽而死,这种忠义臣节恰是太宗所需要的,故郑梦周在太宗时期得以初步解禁。随着尊崇的展开及郑梦周文献的撰作,其事功、忠义、学问受到推崇,甚至被比附为文天祥等志士,这反映出朝鲜官方和士人对郑梦周的高度肯定。

善竹诸碑之竖立

回忆空间”的形成

诸多圃隐遗迹中,位于开城坐犬里之北的善竹桥最引人注目,它是朝鲜后期塑造郑梦周的核心“记忆之场”。之所以被称为塑造,盖因《高丽史》及《朝鲜太祖实录》皆未记载郑梦周遇难地,而高丽末期的开城仅有选地桥、架资桥、加资桥等桥名。为了证明此地为郑氏遇难地,后人根据桥名相近发音,将以上桥名作为善竹桥的原称。《舆载撮要》称善竹桥旧名为加资桥,郑梦周遇难当晚“一竹树抽出,高八九丈,立于桥边”,故得名善竹桥。此说虽不足为信,但朝鲜人认同善竹桥为郑梦周遇难地,将其气节比之于翠竹,则确定无疑。作为记忆媒介,地点具有不可移动的坚固性,为逝去的回忆提供了感性的和牢固的依靠。善竹桥恰提供了这种依靠。善竹桥附近竖有多方碑铭,类型分作善竹桥碑、成仁碑、录事碑、表忠碑,这些纪念碑增强了善竹桥的神秘性与神圣性,将特定回忆传递给后世。

1.善竹桥碑

善竹桥东立有善竹桥碑。吴瑗称:“桥边小石碑‘善竹桥’三字,韩濩笔也。”韩濩,字景洪,号石峰,本贯三和,乃朝鲜著名书法家,曾多次撰写外交文书与国王御书,开创石峰体。此碑之竖立与宣祖初年重刊《圃隐集》有关,彼时开城府以石峰体刊行该集,此碑亦用石峰体,二者应次第完成于宣祖初年,建碑是重刊《圃隐集》时附带之举。

2.成仁碑

成仁碑又称殉节碑、死节碑,位于善竹桥东,建于仁祖二十五年(1647)前后。建碑者金堉字伯厚,号潜谷,本贯清风,乃朝鲜后期重臣、实学家。任开城留守期间,他大力复兴开城文化,改建成均黉舍,刊行《孝忠全经》,并将郑梦周视为道学宗师,在善竹桥竖立成仁碑。该碑一面刻“高丽忠臣圃隐郑先生成仁之碑”,一面刻“一代忠臣万古纲常”。据权(土耒)《丁酉五月京行日录》,该碑常年湿润,当地土人称为“泣碑”,“俗传先生匪风、下泉之思,化泪而所湿云”。

3.录事碑

录事碑位于善竹桥东,乃纪念郑梦周录事之碑,成于正祖十七年(1793)四月至十八年(1794)九月。建碑者开城留守赵镇宽,字裕叔,号柯汀,本贯丰壤。正祖初年,赵镇宽之父赵曮蒙冤入狱,被逼自杀。他曾多次上书陈冤,其父终被平反。任开城留守期间,赵镇宽多次旌表忠臣义士,如为宋象贤、金炼光、刘克良建立崇节祠,并编纂《三忠录》,此类行为以及为录事立碑,当皆与早年经历有关。碑文内称善竹桥边郑梦周“泣碑”后有录事碑,又称“先生殉国,录事殉先生,其义一也……当时多讳,史逸其名姓。惜哉!”碑文揭示出,郑梦周遇害,录事随主殉节。录事故事虽在《圃隐集》《海东乐府》中已出现,但因禁网甚严,其姓名早已失传。赵镇宽认为,郑梦周殉国,录事殉主,所展现的忠义精神是一致的。他痛恨士大夫受国家厚禄,在国家危难之际,却鲜有舍身成仁者,钦佩郑梦周为人,更钦佩录事慨然就斧镬的精神,故立录事碑于成仁碑之侧,以旌表其从死之举。后来,有崧阳人在家中发现《珍岛金氏世谱》,该谱开雕于中宗十八年(1523),内记有录事名金庆祚。此谱虽提示了录事姓名,却有不少疑点。该谱既久置故家败笼,不为世人所知,为何独在赵镇宽立录事碑后凭空出世?中宗十八年距郑梦周主仆遇难已百余年,为何其他文献皆无记载,独《世谱》知姓甚名谁?《世谱》称金庆祚为殉难录事,即便确有其人,也无更多史料支撑他们为同一人。要之,与其信以为真,毋宁说它寄托了朝鲜人对郑梦周及录事的态度。梦周遇难时,各方史料对死难之地尚且语焉不详,遑论录事名姓。然而随着《圃隐集》的编刊和《海东乐府》的撰作,传说中的录事被记入书册。二百年后,赵镇宽阅读故事而为其立碑纪事,随之便出现了录事名为金庆祚的说法。正是为迎合现实需求,录事之名才会从无到有。

4.表忠碑

表忠碑有两方,系英祖和高宗下命所立。第一块表忠碑建于英祖十六年(1740)。是年八月,英祖与左议政金在鲁议事,金在鲁向英祖言及善竹桥,英祖遂询问是否立有碑文,开城留守金若鲁上奏已立石表。英祖自念:“郑圃隐事,千载之下,不觉堕泪。其忠魂毅魄,若尚在矣。”数月后,表忠碑得以竖立。九月初,英祖巡幸开城,游览高丽故宫及不朝岘,并驻跸善竹桥。驻跸期间,他命注书洪益三审看碑阁文字,又命卤簿仪仗停止奏乐,以示敬贤。九月初四,为表彰郑梦周忠义与道学贡献,并以此匡扶世教,英祖御笔“道德精忠亘万古,泰山高节圃隐公”,命刻碑竖于桥旁。十日后,检讨官金尚迪建议撰写立碑经过,书于碑阴,以树风声。英祖遂命大提学吴瑗撰《善竹碑阴记》。关于竖碑经过,朴趾源《参奉王君墓碣铭》有详细描述。竖碑场面宏大,动员夫役众多,仅曳运赑屃者便有近万人。其中,参奉王某不仅率全族投入立碑,还身先士卒,率众人及时将赑屃拖运到位。最重要的是,他谏止地方官衙挪用高丽故宫建材修建碑阁,认为此举有违郑梦周殉社之心,是对郑氏莫大侮辱。

第二块表忠碑建于高宗十一年(1874)。高宗继位后,兴宣大院君摄政专权,直至1873年闵妃发动政变,逼退大院君,高宗遂得亲政。转年高宗即巡幸开城,回銮时拜谒善竹桥,遍览旧迹,观摩英祖表忠碑,审看郑梦周画像,亲书“危忠大节光宇宙,吾道东方赖有公”,并附小识曰:

我太祖开国八甲,予小子祗谒齐、厚两寝,仍拜故都文庙。历瞻穆清殿,又览善竹桥。石上血痕,宛然如新。呜呼!公之精忠道学,自不觉兴感尊慕于五百载之下。真东方大贤之宗也!予小子安得不以公为师乎!敬次英庙诗一句,敢效继述之义。皇朝崇祯纪元后二百四十五年春立。

高宗御制诗盛赞郑梦周忠节光耀宇宙,性理学赖以得存。小识不用清朝纪年,与英祖命撰《善竹碑阴记》相同,使用崇祯后纪年法,将尊明之义同褒梦周之忠结合。他遍览善竹诸碑,及桥上血痕,对郑梦周哀慕不已,将其视为儒者之宗。立碑建阁后,凡有功人员,皆令各曹从厚赏赐。史书虽未载明高宗动机,但结合彼时朝局演变,此举一是为致敬英祖,效法其激励臣节的行为,二是在亲政后,清除大院君残存影响,强化臣僚忠君意识。

综上所述,自宣祖至高宗,为善竹桥立碑贯穿了朝鲜后期历史,成为郑梦周崇祀的突出表现。起初,韩濩为善竹桥立碑是个人行为。他竖立善竹桥碑,旨在《圃隐集》重刊之际,以石峰体书法向郑梦周致敬。金堉立成仁碑,是他任官开城,身肩敦化当地风俗的使命。赵镇宽立录事碑,是他对忠臣义士的向往,及感于自身经历所致。此三碑的竖立,仍属地方官衙与个人行为。英祖和高宗表忠碑的竖立,则体现了国家意志,将立碑升格成国家行为,大大强化了善竹诸碑的地位,使其成为国家精神象征。随着五碑次第竖立,善竹桥成为郑梦周精神最直接的象征,同时催生了一系列围绕郑梦周的故事。诚如阿斯曼所言,回忆之地的历史不会消逝,其残留物会成为故事元素,并成为新的文化记忆的关联点。这些故事愈传愈奇,强化了郑梦周忠义形象,激发了世人崇敬之心,这种敬畏之情更加推动了善竹桥故事的被发现、被建构。

另外,动荡与混乱是朝鲜后期的一大特征。一个时代越是充满危机,各利益团体的自信心越是摇摇欲坠,纪念碑的数量也就越多,其形式也会愈发夸张。这些纪念碑并非为后世所建,而是对同时代人施加政治影响的工具。中国明清易代后,朝鲜面临天崩地裂的政治局面。他们尊周思明,将清朝视为夷狄,大力崇祀明朝东征将士,建立大报坛、万东庙、大统庙,编纂尊周史书,潜用明朝正朔。尊周思明的内涵,正是忠义之气。郑梦周是朝鲜忠义精神的代表。崇祀郑梦周,在死难地竖立碑铭,恰符合尊周思明的社会氛围。另外,万历朝鲜战争及“丁丙之役”后,朝鲜江山板荡,民不聊生,社会矛盾尖锐,而党争却愈演愈烈。即使英祖大力推行荡平策,亦不能消弭裂痕。无休止的党争,使得王权进一步弱化。王朝末年,“势道政治”取代党争,国家大权旁落外戚之手。19世纪始,西方势力深入东亚,又加剧了朝鲜统治者的外部危机感。国王迫切需要提倡忠君精神,以强化权威和统治。郑梦周及善竹桥各种传说,提供了贯彻该精神的载体。事实上,这才是英祖和高宗亲谒善竹桥,并御制碑文的根本原因。

善竹桥诗之创作

对中国志士的比附

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认为,记忆延续依赖于媒介,媒介提供了回忆土壤,从而凝聚内部认同。善竹诸碑构建出独特的“回忆空间”,朝鲜士人造访历史现场,吟诵歌咏,形成了朝鲜诗歌史上的善竹桥诗。据洪顺锡统计,该类诗有100余首。善竹桥诗的传播,吸引士人来此凭吊,从而愈发强化该桥承载的忠义精神,形塑士人共同的价值观。

作为历史事件发生地,善竹桥给世人以强烈的历史体验感,为善竹桥诗创作提供了灵感源泉。朝鲜士人常在桥上诵读祭文,吟咏郑梦周诗词,怀古惜今。金元行拜访善竹桥,命伴游者唱郑梦周诗歌,“听者无不歔欷欲绝”,感慨“忠义之动人如是耶”。金宪基深慕郑梦周节义,月夜率门生拜谒善竹桥,“抚碑彷徨,泣下如雨”。张锡英访桥,称“靡先生,吾东土万亿年苍然生者,其被发左衽。而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皆先生赐也”。他将朝鲜免于披发左衽,礼仪人伦巩固归功于郑梦周一腔热血。

善竹桥之情激发了善竹桥之诗的创作,15世纪后期开始,士人反复吟咏善竹桥。善竹桥诸碑竖立前,善竹桥只是单纯历史遗迹,善竹桥诗的意涵多是感伤善竹桥颓圮,哀叹王朝鼎革,表达怀古伤逝之情,并无太多情感寄托。17世纪始,善竹桥诸碑次第竖立,加之“丁卯之役”和“丙子之役”两次战争,以及明清易代,朝鲜官方与士人阶层多提倡忠义精神,善竹桥诗更多强调郑梦周忠义精神,并兴起了将其比附为中国仁人志士的风潮。朝鲜士人认为,节义理念促使郑梦周知高丽不可救而救。尹凤九即称“理明宁或迷天命,义大惟知死本朝”。这种明知结局却不改初衷的精神,使其纷纷把郑梦周同诸葛亮相联系。诸葛亮为蜀汉丞相,为报刘备知遇之恩,明知蜀弱魏强,却六出祁山,赍志以殁。郑梦周为高丽守门下侍中,不仅官职与中国丞相相近,其精神也与诸葛亮一致。申濡《过善竹桥》一诗即把二人相提并论,首联称“孔明智足知天命,身在犹扶汉祚倾”,颈联称“纵教达可终无死,天废其如事已非”,将郑梦周视作朝鲜的诸葛亮。此外,郑梦周与李成桂的关系也被比附于中国君臣。李夏镇《题善竹桥》称“生公太早天何意,未使皋夔佐帝尧”,将郑梦周比为虞舜时的刑官皋陶、乐官夔,李成桂比作尧帝,将郑、李分别视作贤臣、明主,感慨他们生不逢时,叹惋未能相伴始终。

中国王朝易代之际的仁人志士,更是常出现于比附中,善竹桥及周边的各元素皆成为比附载体。如伯夷为孤竹国君,郑梦周恰死于善竹桥,朝鲜文人遂将“孤竹”与“善竹”并称。车天辂称“善竹连孤竹,清风洒古今。凛霜圃隐节,烈日伯夷心”,将郑梦周比作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箕子也是比附对象,朝鲜人不仅从道学角度将郑梦周视作箕子后第一人,也比附二人忠义事迹。《史记·宋微子世家》称:“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麦秀诗》文辞悲美、含义深刻,抒发了箕子强烈的亡国之痛。洪直弼观览善竹桥边麦田,遂借用麦秀典故,称“善竹桥边麦有华,丹心一片可容磨”,将善竹桥视同殷墟朝歌,把郑梦周比作不忘故国的箕子。善竹桥也被视作朝鲜之豫让桥。春秋末期,豫让深受智伯厚恩,韩赵魏灭智氏后,他吞炭漆身,于赤桥伏杀赵襄子。失败后,赵襄子允其斩衣复仇,豫让随即自刎,留下“士为知己者死”的美谈。豫让和郑梦周皆遇难桥上,朝鲜士人遂将善竹桥比为豫让桥,车天辂与金昌协等人的善竹桥诗皆出现了豫让桥的元素。由此,郑梦周亦被比附成义士豫让。

另外,血痕是善竹桥诗重要的比附对象。相传,血痕乃郑梦周遇难时抛洒,数百年不散。朝鲜士人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引用苌弘化碧论证。苌弘辅佐周敬王有功,却遭奸臣陷害,被流放巴蜀,抑郁自杀。《庄子·外物》称:“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苌弘化碧遂被后人形容蒙冤抱恨的忠臣,此典故恰与杜撰的郑梦周事迹相合。车天辂称“可怜地下苌弘血,化作盘陀石不摇”。李宜显称“善竹桥边增感慨,苌弘碧血凛如新”。事实上,历经数百年风雨,血痕自然早已泯灭,只是由于朝鲜后期对郑梦周崇仰的意识提高,后人才宁愿相信碧血尚存。诚如何幸真所论,无论历史场景是真是假,带给凭吊者的心理影响却是真实的。血痕只是忠义精神的符号,士人相信血痕的存在,其背后是对忠义精神的认同。

除以具体物象为载体,善竹桥诗也多将郑梦周直接比附为中国志士。刘宋末年,权臣萧道成恣意废立,袁粲起兵反抗被杀。世人感袁粲忠义,以致有“宁为袁粲死,不作彦回生”的说法。其事迹传入朝鲜后,成为善竹桥诗文中的比附对象。车天辂称“百季劲节高袁粲”。赵寅永诗称“独怜袁粲抱丹心”。朝鲜人对文天祥的崇拜,亦延伸到善竹桥诗中,李宜显称:“正脉直承朱子后,孤忠独与信公邻”。赵秀三称:“纵道武王扶义士,未闻文相作遗民。”郑梦周由此成为朝鲜版的文天祥。

受旌表忠义精神刺激,深受道学影响的朝鲜学者,在标榜郑梦周忠臣之余,更加强调他在纲常节义上的贡献。朝鲜末年,金允植诗云:“名山诸佛浑无力,终赖纲常一石桥”。高丽太祖王建以佛立国,希望神佛护佑高丽万世永存。该诗正讽刺了佞佛之风无补于世,高丽一朝纲常唯赖郑梦周之节义。同时代的曹兢燮亦盛赞郑梦周独撑危局,其精神“留与纲常万古持”。这显示出郑梦周已经超越了对一家一姓的忠义,承载着万古不灭的纲常节义精神。

那么,何以解释善竹桥诗文的比附之风呢?首先,朝鲜将郑梦周视为高丽五百年第一人,更将其推崇为忠臣典范,郑梦周事迹与中国历史上忠臣义士多有相合,他们大多乃前朝要臣,却或死或隐,不愿与新朝合作,相合的事迹使比附成为可能。其次,善竹桥的诸多元素,提供了比附中国仁人志士的载体,如郑梦周和豫让皆死于桥上,“善竹”之称与“孤竹”相通,善竹桥的血痕亦与苌弘化碧相通。这些相通的元素提供了载体,使得比附进一步具象化。此外,比附对象中唯有中国仁人志士,没有古代朝鲜名臣,这更凸显出朝鲜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与仰慕。因为认同中华文化,朝鲜君臣才会将郑梦周与中国仁人志士相比。他们以“小中华”自况,并不只是在政治制度上模仿中国,其尊华慕华之情是发自肺腑的。

总之,社会对于记忆的需求,不只在于精确无误,亦在于为其所用。记忆会应社会需求,遭到润饰、削减与完善,以致被赋予“现实都不曾拥有的魅力”。从“功能记忆”属性看,“回忆空间”是借由对过去某部分的关注而产生的,个人或者群体,出于意义建构、打造身份认同等目的,对过去会有不同要求,正是这些要求推动了“回忆空间”的形成。朝鲜社会对忠义精神的需要,促使善竹桥形成独特的“回忆空间”,使其充满神圣性。士人受此感召,陆续创作出故事传说与诗文,进一步凝聚了对忠义精神的崇敬,反过来,又强化了善竹桥的神圣性。诚如洪顺锡所论,善竹桥不仅是郑梦周的死难地,也代表着朝鲜时代儒学的根基,更是国家危亡之际,朝鲜士人心中向往的圣地。事实上,无论是殉节于善竹桥的郑梦周,还是归隐于杜门洞的七十二贤,其之所以被后人铭记,不单是“宁为王氏鬼,不作李家臣”的孤忠气概,更是其忠于义理胜过生命使然。这种精神,于士人是安身立命明道的根本,于君王则是维系统治的工具。正是各集团不同的利益诉求,使他们能够一致投入崇祀郑梦周事业中。郑梦周的节义形象,亦是他们共同建构的结果。

结语

郑梦周遇难于王朝易代之际,死难细节湮没不传,遂为后人提供了想象空间。随着王朝统治稳固和性理学的深入,在朝鲜人的认知中,郑梦周逐渐由奸臣转为忠臣。特别是善竹桥碑与善竹桥诗,成为朝鲜王朝后期尊崇郑梦周最重要的载体。纵览朝鲜王朝对郑梦周认知的演变,有两个现象特别值得注意。

其一,相较于因王朝交替而死难,朝鲜人更倾向于将其视作为义理牺牲的殉道者。郑梦周之被杀,在朝鲜初期便是讨论禁区,李芳远、赵英珪的行凶皆被有意回避。其尊崇之风兴起后,士人更加强调郑梦周慨然赴死的精神,死难之际的刀光血影则被进一步淡化。尊崇之风使郑梦周之死超脱了一家一姓的政治斗争,并赋予其义理层面的永恒意义。李縡即盛赞:“人之所以为人者,惟理义为大。华夷之分、儒佛之辨,至先生而判焉。至今环东土数千里,能免为夷狄禽兽者,是谁之赐也!”他将郑梦周坚持的义理精神,解读为朝鲜能够免于沦为夷狄、见存于中华世界的理由。为义理殉道的观点,淡化了李成桂君臣迫害者的角色,突出了郑梦周的个人抉择,双方关系被巧妙赋予了互相成就的色彩,即“先生之节,因我朝而益高。圣朝之德,因先生而益大”。朝鲜王朝也由此将原本新政权的对抗者、阻碍者,成功转化为本朝秩序的维护者、巩固者。

其二,郑梦周乃朝鲜人,崇祀郑梦周亦是朝鲜内政,但中国元素却始终出现其间,成为不在场的在场者。朝鲜建国之初,为郑梦周捏造了谋犯上国明朝的罪名,意指郑梦周不仅是朝鲜的逆臣,也是中华世界的罪人。当尊崇郑梦周之风兴起后,中国元素更为丰富地出现。宣祖将郑梦周与文天祥、方孝孺文集共同刊布,尹斗寿将文天祥、郑梦周二人事迹合编为《成仁录》,善竹桥诗中更是出现了大量将其比附为中国仁人志士的现象。如此种种,皆反映出东亚各国文化的普遍关联性。

信息采集:张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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