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通、交流,似乎是人类艺术创作的一个经久不衰的母题,有些创作者倾向于直接呈现,用细节的、日常的刻画来描摹沟通所具有的含义。而有些创作者希望将其放置在一个更为宏大(譬如宇宙)的环境之下,让个体所散发出的光辉与场景相互交融。

古巴作家Italo Calvino在其著作《宇宙奇趣(Cosmicomics)》中,就用大量充满幻想且风趣幽默的故事展现了人在宇宙之间产生的沟通和交流。开篇的同名故事《宇宙奇趣》将背景设定在了史前时期,彼时,地球引力不同于今日,以至于在特定的地区,月球和地球间的距离变得极其接近。

地球人会架起梯子,攀上月球以采集“月乳”这个由Calvino虚构的神秘物质。但在某一天,人们照常来到月球采集“月乳”,地月间的引力发生了变化——月球开始逐渐远离地球。混乱中,有些人想方设法跳回了地球,而另一些人则被永远的留在了天上的异乡。

不难看出来,渴望沟通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在Calvino的故事结尾,无法回去地球的人们,与他们熟知的蓝色星球产生了“沟通不畅”的距离,为这一奇幻的故事,笼罩了一层淡淡的乡愁。

李爽在Prada荣宅举办自己的首次亚洲个展《月球的距离》

对艺术家李爽来说,沟通亦是自己创作的一个母题,在她于上海Prada荣宅举办的首个亚洲个展《月球的距离》中,便用多个媒介创作的作品,讲述了关于沟通的故事。包括展览名本身,也有着“沟通”的内涵:她的命名灵感来自于Calvino的《宇宙奇趣》,这个带有着些许“无能为力”色彩的奇幻故事,为疫情期间滞留欧洲无法回家的她,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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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李爽

摄影师:Mathilde Agius

在她看来,科技的进步并没有让沟通变得更有力,真实的接触依旧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甚至,技术的进步压缩了真实交流应有的空间:

“交流与技术始终是我创作的灵感来源。当交流仅能以数字形式进行,技术与算法变得冰冷无情,每个人都被压缩成像素,肉身则显得无能为力。与所爱之人,尤其是与父母交流,本就充满挑战,在数字化环境下愈加困难。即时通讯、视频通话、表情贴图——这些本应让交流更便捷的工具,却失去了原有的魔力,反而拉远了彼此的距离。数字交流似乎让文字失去了意义。发送信息变得令人沮丧,有时甚至成为了一种负担。信息虽然发送了,却似乎什么也没有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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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爽在Prada荣宅举办自己的首次亚洲个展《月球的距离》

于是在《月球的距离》这场展览中,李爽用包括表演、互动网站、雕塑、动态影像以及多媒体装置等多种艺术语言,探讨着全球化通信系统中科技是如何影响我们的身体和欲望的,进而展示着她心目中的“交流”。

但对李爽来说,这场展览的焦点,或者说核心,并非是有效的沟通,而是信息传输中所产生的glitch(在这里,或许我们可以用中文的“故障”来做出一个相近但不确切的解释)——一封李爽写给母亲的、从未寄出的信件。模糊的信息,成为了沟通不畅的诱因。就好像被遗留在月球上的人们,努力与地球沟通但始终无法的更具现实意义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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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苦圣母》,2024年

走进Prada荣宅的展览空间中,便能够直接感受到李爽所想要呈现的那种交流中的glitch。李爽的创作表达是碎片化的,在她于一楼空间展出的创作中,半透明树脂围裹着各种材料——织物、串珠、乙烯基印刷品、电、电缆、电线和现成物品。这些饱含着记忆、欲望和遗憾的物件,封存在了一个犹如手机屏幕外观的坚实结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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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面条》,2024年

这是一种“沟通不畅”,文字信息在这些承载私人情感的物品中“缺席”,这些物品又被封存在了半透明的材料之中,作为观众,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它们,但却又无法仔细端详以获得属于李爽表达的更为丰富的信息。似是对通信技术进步的一种反思——一切信息好像都触手可得了,但真正重要的细节,却又在屏幕的传输中丢失。

这种技术进步带来的“沟通不畅”体现在了多个作品中如《镣铐》(Shackles,2024年),背景是印在网布上的摄影作品,辅以现成物品和电缆,为图像和屏幕注入非同以往的质感。诸如《金斯莱尔》(Kingslayer,2024年)等大量使用珍珠的作品,似如像素构成的屏幕,暗指屏幕与实物之间的形态与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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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镣铐》,2024年

在Prada荣宅的二楼的舞厅里,沟通和交流被进一步模糊、混淆。影像作品《似曾相识》(Déjà Vu,2022年)展示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20名装扮成李爽形象的表演者代替她本人参与了此前在上海举行的一场展览的开幕式。而在正式的影像中,故事则围绕着一座沉寂的小镇展开。在这里,人们遗忘词汇,混淆物品,渐渐的,这些人表达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到最后张开嘴,他们竟无法发出声音。不仅在片中,沟通不畅带来的混淆成为了结局,在现实中,艺术家因疫情而不得不作出的“缺席”,也在呼应着这种沟通不畅带来的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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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2022年

但李爽的作品并非只看见了沟通不畅所带来的无力感,部分作品中还饱含着她所做出的交流的努力。譬如此次展出的一件全新装置《也带着一箱徒劳》(With a Trunk of Ammunition too,2024 年),她做了一个如同水晶吊灯一样的装置,上面悬挂着风铃。装置形成了一个内漩的形状,被放置在镜面上。

在这个装置中,由音乐人Hyphe11e将李爽读信的音频中每个字符切成两半,之后全部打乱重组,似在表达着一种 “交流的无奈”——似乎面对无法见面的对方,李爽所做的一切线上的、非面对面的沟通,都需要经过不断地转译、确认才能被对方理解。但哪怕如此,她依旧为这种沟通,做出了大量的努力,就像是这个大型的水晶灯一样,闪烁着自己内心渴望沟通的光芒。

《也带着一箱徒劳》,2024年

相似的内核也体现在了另一件名为《末日爱人》的吊灯装置中,李爽将自己与母亲于疫情期间发生的微信对话转化为光的形式诠释出来。在这里,沟通的内容、承载的信息消散,只剩信号残存。但这种最基础的信号,同样也承载着母女之间所拥有的情感联结。

《末日爱人》,2024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爽所做是在对抗语言在沟通中的无效性。那么在大家都更青睐于线上交流的当下,什么信息是因为通信传输的glitch而无法传达的?或许就是实际的情感表达,隔着屏幕,我们无法感受到彼此的情绪、神态、微表情、动作,这些并没有办法被语言记录,却又无比重要的内容,构成了真实交流的很大一部分信息。

就像是诺兰在《星际穿越》中想要借由四维空间和摩尔斯电码所讲述的故事核心“爱可以超越时间界限”一样,真实交流所带来的情感羁绊,让人哪怕无法面对面沟通,依旧能够让对话“有效”。

又好像电子乐队The Avalanches在自己的专辑《We Will Always Love You》的结尾歌曲《Weightless》中,用曾经记录于旅行者号上的Arecibo信息取代歌词,以摩尔斯电码的形式组成整首乐曲的歌词部分。在这里,内容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嘟嘟声”背后,所承载的对于真实且有效的交流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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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走的时间》,2024年

倘若我们有机会,向《宇宙奇趣》中被遗忘在月球背面的人们寄一封信,寄信这个行为本身所承载的意义,远远大于信件内容的本身。它对身处月球的人来说,代表着在遥远的蓝色星球上,依旧有人记得他们,依旧有人为同他们取得联系而做出努力。

对李爽来说,亦是如此。《月球的距离》并不是希望在沟通中承载某种确切的信息,而是希望通过沟通这个行为本身,展现出人与人之间为寻求真实、确切联结而做出的努力。文字或许会消散、模糊,但精神会永远留存。

图片致谢 Prada

摄影:Alessandro Wang

编辑:Tristan

撰文:Toby

设计: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