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一个把生儿子当成毕生事业的女人,却总是生女儿。我出生后,她给我取名“赛男”,以此来弥补我性别上的遗憾。“我们把你当成儿子养的。”这是她对我最常说的话。
自我懂事起,她便经常询问我:“再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她问这话时,总是陡然在“弟弟”一词上拔高了声音,因此这话听起来便有着咬牙切齿的决绝。
我的童年一直处于恐慌状态。当我渐渐理解我名字的含义和来源时,便羞于向别人提起。我害怕别人通过名字揣测出我并非父母所期盼的孩子。
母亲一直对外宣称:“相比于儿子,我更喜欢女儿,懂事、贴心。”私底下,她却总发出截然不同的感慨:“如果有个儿子就好了。”父亲生意失败时,母亲这样感慨;父亲扛重物时,母亲这样感慨;家里赚到钱时,母亲也这样感慨。
有一天,父亲拉了一车玉米回来。父亲把玉米一袋袋扛进家里,腰被压得弯着,我和母亲、妹妹却因为力量不够,三个人合力也无法抬起一袋玉米,只能在旁边干着急。这时我忽然发出了一声感慨:“如果有个兄弟就好了。”说完这句话,我吓了一跳,简直无法相信这句话出自我口。多年来,每当我听到母亲这么说,都会忍不住和她大吵一架。那天脱口而出的话,有对没法帮上父亲的无力,更有被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开始反思为什么我会和母亲发出一样的感慨。
我对父母的感情十分复杂。我对他们的爱不够赤诚,恨意也不够彻底,有时我一边在心里偷偷爱他们,一边又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他们。这些年来,似乎我对他们的爱中总是掺杂着一些恨意。这样复杂而微妙的感情从青春期开始,一直持续至今。
去年国庆,在家里翻找东西,竟从书桌抽屉里翻出几张白纸,上面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李红萍,我恨你。李红萍是母亲的名字。早已忘记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引发的矛盾,但那种感受时隔多年,我依然能够体会到。
到底因为什么而怨恨母亲呢?她的笑脸,她的好脾气都给了其他人,留给我的总是辱骂和打压,从穿衣吃饭到学习,从外貌长相到说话方式,我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肯定,毫不留情的指责和批评贯穿着我的整个青春期,甚至有一段时间,我在她的面前不敢说话,只敢通过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青春期的我,很多事情还没有分辨能力,当被母亲这样打压后,我内心十分愤怒,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辩驳。那时,我的世界太小,对我最重要的就是父母,然后是老师同学,我十分在意父母的看法。
母亲批评我,我以为是全世界的人在对我发出批评。
苏南的日记本
我感到难过、愤怒,更多的时候是觉得绝望,看不到一点光亮。那时,还在青春期的我已经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如一只困兽般被关在原生家庭这个笼子里。
我恨的是母亲不够爱我,或者说我恨的是母亲宁愿爱着一个虚无的儿子,也不愿意爱她的女儿。如果我不是女孩,母亲还会这样对我实行打压教育吗?
我曾无数次发誓:再也不要爱她了,再也不期待她的爱了。可当我停止爱她时,那些能证明母亲曾经爱过我的细微之处,总会不自觉地放大。长大后,我依然忍不住去靠近她,可当她的表现和我的预期不同时,我的心里就忍不住失望、难过。当她主动靠近我时,我又感到厌倦,怀疑她的动机,审视她的态度……
我对她的感情是如此的矛盾。我们都试图改变,并为此做了种种努力,但每一次的努力仿佛都在为下一次的矛盾爆发埋下伏笔……这样恶性循环多年,我们保持着极其疏远的心理距离。
很长一段时间,我深陷于失望、无力的情绪中,对生活提不起一点热情,有时好几天不吃饭却没有一点饥饿感,有时暴饮暴食却又没有饱腹感。我总是躺着,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清醒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心里空荡荡的,又仿佛被塞得满满的。
周围的一切都是沉默的。我仿佛丧失了表达能力,可有些时候,又有什么声音在心里横冲直撞,不写出来不罢休。那就写吧,把要说的话都一股脑地写出来。
我开始审视我们的母女关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写下了《胎记》。但这还不够,我心里那股怨气还在四处翻滚。我多么渴望母亲能够看见那个处于青春期的我,睡梦中我仿佛又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愤怒却不知如何辩驳的青春期,委屈地写下了《荆棘的种子》。写这篇散文时,好几次我情绪崩溃,哭得不能自抑,有几次哭得实在写不下去了就出去跑步,跑完后接着写。
《胎记》最终版封面插图
《荆棘的种子》手稿
奇怪的是,写完这两篇散文后,我的情绪好了很多,不再深陷于那种无力、失望中。我买了两盆紫茉莉,悉心照料,看着它们开出轰轰烈烈的花朵,心里的某种愤怒好像消失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在渴望母爱,但却不抱期待了。她爱我,这很好。她不爱我,这也没什么,我会好好爱自己。我和那个无助的自己,被全世界批评斥责的自己和解了。
我对父亲熟悉又陌生。他总是在外四处奔波,忙忙碌碌,即使在家也沉浸在牌桌上,鲜少有时间陪我。他野心勃勃却又好高骛远,怀揣着封妻荫子的梦想多次创业,遇到困难时却又轻而易举地放弃。
每当创业失败时他就会外出务工,赚到钱后又迅速投入新的创业项目,却不得不面对能力不足时运不济的现实。我渴望写出真实的父亲,写出不加粉饰美化的父亲,但又不想被“真实”圈住,因此我写下了《吃月光的鱼》和《奔跑的月亮》。
幸好还有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祖母。祖母慈爱,对我倾其所有,给了我全心全意的爱。祖母离世的那一刻,我的童年结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起祖母,总会在亲近的人身上,在街角偶然遇到的人身上寻找祖母的影子。我努力回想与祖母有关的点点滴滴,打捞时间长河里的记忆。写完《被庇护的时光》后,我情绪泛滥,忍不住伏案痛哭一场。
当我把心中的愤怒、委屈书写出来,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心情在书写中一日日好起来,戾气也被写作化解。现在的我,回忆不愉快的时候越来越少,生活开始向前看,那个自我怀疑、绝望如困兽的小女孩已经渐渐远去。我努力朝着光亮前进。
后来,《胎记》出版了。拿到书的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愤怒、委屈,却又无处诉说、无可辩驳的小女孩,那个深陷绝望的小女孩。
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对她说:“不要害怕,你没有错。你真的很棒!”我听见她在我怀里号啕大哭。
我们一起向前走。一直走,不回头。
现在的我,是一个新手妈妈。孩子出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写作,哪怕一小段碎片似的文字,也在一次次反刍中自我消解。
小小的孩子似乎汲取了我所有的能量,常常让我感到无力又疲惫。我总是觉得困,晕乎乎的,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小小的孩子缩成一团,仿佛永远也吃不饱,总是在哭号着寻找奶源。
时间被切割成无数撕裂的碎片,碎片里是每一个手忙脚乱地喂奶、换尿布、拍嗝的瞬间。
孩子满月时,母亲换了四趟车,千里迢迢来南京看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反复摩挲,仿佛在鉴赏一个珍宝。母亲摩挲着我的孩子,我心里涌起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感觉,仿佛被母亲抱在怀里摩挲的人是我。我感到别扭,手脚都僵硬起来。
我和母亲已经许多年没有肢体接触了,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
未用版封面方案中的插画
孩子刚满两个月时,我决定去上班。我重新租了房子,一个房间用来做工作室,另一个房间里安置了小床,我工作时阿姨带着小孩在里面休息,工作的间隙,我去里面的房间给孩子喂奶。时间过得很快,那些被尿不湿、喂奶、拍嗝填满的时间,现在分给了工作。
当我的目光不专注在孩子身上,不再纠结我与父母的关系时,我的焦虑在慢慢减少。工作时,我是真心快乐的。
我正在学习如何处理亲子关系,学习如何做一个情绪稳定的妈妈。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快乐、阳光、自信地成长,希望长大后的他,回忆起妈妈时,不是委屈和愤怒的——我希望成为一个令他骄傲的妈妈。
更希望我身上的胎记永远不要落在他身上,无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2024年8月15日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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