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参观了《林放不老——赵超构手迹暨《延安一月》出版80周年展”》。林放即著名报人、杂文家赵超构(1910-1992),生前曾任新民晚报社长,上海市政协副主席,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上海杂文学会名誉会长等。林放一生为百姓代言,为平民办报,留下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短、广、软”等办报思想。他是我们新闻界的楷模,杂文界的巨擘,曾七次受到毛泽东主席接见。
看到《沁园春·雪》首发稿
此展由新民晚报社与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联合举办,展览共有六个部分。在第一部分“延安行”中,展出了当年刊发赵超构传世名作《延安一月》的《新民报和〈延安一月〉》重庆初版本及再版本、三版本,这些珍贵的报纸和版本聚齐展出。在1945年11月14日的《新民报》副刊上,我看到了首发的毛泽东《沁园春》词,标题为《毛词 沁园春》。
原来想象毛泽东《沁园春》词发表,不是报眼,也要框于花边,放在突出位置。错了,事实是只是百来字的豆腐干版面,置于一位名叫杨来《筹款购衣记》长文章之中,既不分行,更不分上下片,根本不像一篇诗词稿,不细看还以为是长的文章补白或附记。这当然是基于重庆白色恐怖的无奈之举。
在《毛词 沁园春》尾,有一段并不标明的“编者手记”:“毛润之氏能诗词似渺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咏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据(毛)氏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青年法,尤不足为外人道也。”这段文字加得好,否则单就标题《毛词 沁园春》,读者无从知道作者是谁,一加这则”编者手记”,既注明作者,又评价此词“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如此一来,就像“是金子总会发光”,此词果然发出万道金光;也像“酒香不怕巷子深”,毛泽东的妙词,还是不胫而走,在重庆上下掀起了惊天大浪。
《沁园春·雪》首发之前
关于毛泽东《沁园春·雪》的影响,汪建新同志的《惊涛拍岸千堆雪——《沁园春·雪》发表的前前后后》(《学习时报》2017年2月24日))介绍得较为详细,我这里参照其他版本,作些补充。
毛泽东《沁园春·雪》并非写于1945年,而是写于1936年2月。1935年10月,红军胜利到达陕北。1936年2月,正是隆冬时节,毛泽东率领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东渡黄河,奔赴抗日前线。那天毛泽东来到陕西省清涧县高杰村附近的袁家沟,面对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回顾中华民族灿烂悠久的文明史,不禁豪情满怀,写下了壮丽诗篇《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飞赴重庆和谈,他把《沁园春·雪》带往重庆,抄赠给友人。由此词作在山城流传,轰动一时。
人们一直误以为,毛泽东最先把这首词抄赠给了柳亚子。其实这首词的确是经柳亚子宣传得以传播,但是第一个得到毛泽东诗词墨迹的,却是另有其人。
1945年9月初,毛泽东专程前去拜访在长沙一师认识的语文老师孙俍工先生。孙俍工(1894-1962),原名孙光策,又号孙僚光,是我国现代一位有影响的教育家、语言学家、文学家和书法家。1916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0年毕业后到长沙第一师范任国文教员。1922年后先后任教于中国公学、复旦大学、中央军校、华西大学、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学校等校。新中国成立后被聘为湖南省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筹委会委员和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研究员。其草书飘逸俊秀,曾做过毛泽东的书法教师,与毛泽东有过长期而亲密的交往。这次毛泽东前来登门拜访,孙俍工欣喜异常。寒暄过后,毛泽东便拿出一个纸卷,递给孙俍工道:“这是俚词一首,自己涂鸦,送与先生。先生看看这字写得有无长进。在一师时,先生教给我的书法要领,二十年来一直不敢忘记呢。”孙俍工徐徐展开纸卷,原来是一幅横轴,是毛泽东亲笔手书的《沁园春·雪》。孙俍工大为赞叹:“太好了!你戎马倥偬,日理万机,还能忙里偷闲,不忘书法艺术,真是难能可贵啊!”但见字体大气磅礴,犹如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再看内容,更是气吞山河,书和词相得益彰。孙俍工不竟忘情地赞道:“好!好!仿古而不泥于古!尽得古人神髓,而又能以己意出之,非基础厚实者莫能如此。况你由行而草,竟能卓然自创一体,真不简单!你笔底自由了!”
重庆谈判期间,第二个谈起《沁园春·雪》的不是柳亚子,而是国民党著名的左派人物、书圣于右任。于右任与毛泽东很有诗情缘分。当时于右任认为应当与毛主席深谈一次诗词,这样才对得起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副主席的殷切关怀。于是,重庆谈判期间的一个中午,于右任专程设午宴招待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并邀请张治中、张群、邵力子、丁维汾、叶楚伧等人出席作陪。由于毛泽东和书圣于右任二人志趣相投,同喜诗词,宴席其间,两人喃喃而语,谈诗论词。于右任对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赞不绝口,对此词的结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堪称绝句,大为赞赏,认为是激励后辈年轻人的最美佳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可比。然而,毛主席却十分谦虚风趣地说:“怎抵得上先生‘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之神来之笔。”
毛主席何出此言呢?原来1941年10月,抗战时期,于右任曾到西北考察,在参观成吉思汗陵墓及西征戈矛等遗物时,诗性激发,触景生情,写下一首《越调·天净沙》,全词曰:“兴隆山畔高歌,曾瞻无敌金戈。遗诏焚香读过,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吟罢,于右任与毛泽东不禁开怀大笑,整间屋里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由此可知,《沁园春·雪》不仅在共产党方面已经流传开来,而且在国民党方面也已被很多人所熟知了。
大家知道毛泽东把《沁园春·雪》抄赠给柳亚子,前后共有两次。1945年8月30日,毛泽东在重庆桂园寓所,宴请了柳亚子、沈钧儒等人。柳亚子早年组织南社,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辛亥革命,大革命时期曾与毛泽东共过事。由于他俩都酷爱古典诗词,所以比起一般朋友来显得更为亲切。在宴席间,柳亚子赠送毛泽东七律一首,诗曰:“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弥天大勇诚堪格,遍地劳民乱倘休。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9月2日,《新华日报》以《赠毛润之老友》为题,发表了这首诗词。
9月6日,毛泽东在周恩来、王若飞陪同下,来到重庆沙坪坝南开学校津南村看望柳亚子。在柳先生寓所,柳亚子向毛泽东索要诗词。返回之后,毛泽东不忘此事,于10月7日,给柳亚子回信:“……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毛泽东用“第十八集团军重庆办事处”信笺录写了《沁园春·雪》,与信一同寄给了柳亚子。
柳亚子收到信和诗词后,他是位性情中人,高兴之余发现信笺上的题词没有题上、下款,也没有毛泽东的署名。柳亚子不想留有遗憾。他抓住毛泽东离开重庆前的时间,准备好纪念册,请他再题写一遍。
这次题写在柳亚子纪念册上的《沁园春·雪》加上了“亚子先生教正”的上款和“毛泽东”的落款。随后,柳亚子又提请毛泽东盖章,奈何毛泽东没带印章。于是,柳亚子请篆刻家曹立庵连夜刻了两方印——白文为“毛泽东印”,朱文为“润之”,盖于毛泽东落款之后。
不仅如此,柳亚子还请郭沫若手书“北国风光”列于毛泽东墨迹之前,将自己的和词及后记抄录在毛泽东墨迹之后。
柳亚子是词坛老手,又是个热心肠,这首词便从他那里开始流传开去。1945年10月24日,他在重庆七星岗的中苏文化协会,与青年画家尹瘦石联合举办诗画展。展览会上,柳亚子不仅展出了毛泽东咏雪词的墨宝,还展出了他的一首和词: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柳亚子还曾写过一篇《跋》,其中写道:“毛润之《沁园春》一阙,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展览会后,柳亚子将毛泽东的咏雪词和自己的和词一并送到《新华日报》。《新华日报》考虑到发表毛泽东的作品须经本人同意,而此时毛泽东已回延安,故没有马上答应。1945年11月11日,柳亚子的和词在《新华日报》第四版上和读者见面。
正当柳亚子为发表毛泽东咏雪词一筹莫展时,重庆的另一张民营报纸《新民报》却捷足先登了。《新民报》有个副刊《西方夜谭》,著名作家吴祖光担任编辑。1978年,吴祖光在《话说〈沁园春·雪〉》回忆文中写道:“在毛主席离开重庆不久,我得到一首抄得不全的《沁园春·雪》词,抄稿中遗漏了两三个短句,但大致还能理解它的意思。”吴祖光激动不已,多渠道对咏雪词内容进行了核对,分别得到了三份手抄稿,经过整合,整理出完整的《毛词 沁园春》。1945年11月14日,《西方夜谭》副刊率先发表了《沁园春·雪》,这是咏雪词首次公开发表,吴祖光立下了首发之功。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豆腐干”。
《沁园春·雪》问世之后
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公开发表,可谓“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且说这一天,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把《新民报》晚刊发表的咏雪词念给蒋介石听了。陈接着说:“毛泽东的这首咏雪词填得非常之得体,气韵高华,词采明丽,同时寄托遥深。现在好多人都在为毛泽东的这首词着迷,不管在朝在野,是敌是友,他们都在唱和着。‘雾重庆’快要变成‘雪重庆’了。先生想想,我们的谈判还没完毕,毛泽东虽然走了,他在重庆却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和重视,这后果不是值得我们考虑吗?”蒋介石把咏雪词默默再读了一遍。他为毛泽东的文才暗暗吃惊,心中隐隐升起一团羡慕妃忌恨,于是马上责令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召开会议,通知各地、各级党部,要求会吟诗作词者,每人都步毛泽东咏雪词原韵来上几首,挑精彩的发表,希望把毛泽东的磅礴气势比下去。他恶狠狠地定下调子说:“我看毛泽东的词有帝王思想,他想复古,想效法唐宗宋祖,称王称霸。......毛泽东来重庆不是来和谈的,而是为称帝而来的。”
于是,在蒋介石的总导演之下,国民党御用文人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又是拼凑词作,又是杜撰文章,一手策划了针对《沁园春·雪》的反革命围剿。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率先发难,随后一批反动报刊相继抛出一批文章,恣意曲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封建帝王思想,诬蔑人民武装是“草莽英雄”,解放区是“封建割据”。在国民党控制的报上发表的20多首唱和之作,大多带有政党恶意攻击和诬蔑诽谤的言辞。《中央日报》在12月4日以“东鲁词人”和“耘实”的化名抛出两首丑诋之作,便自以为是。而以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直接掌握的《和平日报》充当急先锋,由反动文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设计委员易君左,在12月4、5、10、13日,以及次年1月3日、25日的“和平副刊”上,先后刊载反动诗词、文章15篇。但易君左的《沁园春》刚于12月4日出笼,立即受到《客观》杂志的驳斥。他自知理亏,后来又《再谱沁园春》,自己承认,无非是“效王婆骂街之丑态而已”。
在这样的背景下,民主人士纷纷在报刊上发表见解,对反动文人对《沁园春·雪》的诋毁曲解进行了反驳。这首词引发的笔战,不但轰动重庆,轰动全国,还轰动了海外华人世界。菲律宾《华侨导报》在转载毛泽东这首词时,称赞道:“无论置诸任何古今中外的伟大诗作之中,也都是第一流的杰作中之杰作也!”
王若飞将重庆报刊上和《沁园春·雪》有关的和词与文章搜集起来寄往延安。1945年12月29日,毛泽东在致著名教育家黄齐声的信中,这样写道:“若飞寄来报上诸件付上一阅,阅后乞予退还。其中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可以喷饭,并付一观。”
“对于国民党反动派发起的这一反革命围剿,中国共产党以大局为重,没有理睬。” 1946年5月23日,《新华日报》发表了一段“编者按”,指出:“毛泽东同志咏雪一词刊出后,一时唱和甚多,然而也不乏好事之徒,任意曲解丑诋,强作解人,不惜颠倒黑白,诬为封建帝王思想。虽‘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这段按语字数不长,却击中要害,从此这一场反革命围剿才偃旗息鼓了。
重庆的这场“雪仗”,引得远在齐鲁大地的陈毅也诗兴大发,他于1946年2月奋笔疾书,赋词三阕《沁园春》。第一首云:
两阕新词,毛唱柳和,诵之意飘。想豪情盖世,雄风浩浩;诗怀如海,怒浪滔滔。政暇论文,文余问政,妙句拈来着眼高。倾心甚,看回天身手,绝代风骚。
山河齐鲁多娇,看霁雪初明泰岱腰。正辽东鹤舞,涤瑕荡垢;江淮斤运,砌玉浮雕。池冻铺银,麦苗露翠,冬尽春来兴倍饶。齐欢喜,待桃红柳绿,放眼明朝。
陈毅的这首词与众不同。上片对毛、柳之词给予了高度评价。下阕联系山东战场的实际情况,抒发了自己的诗情,表达了共产党人对革命前途充满信心。
远在晋察冀边区的邓拓也注意到了重庆的“雪战”,他激情满怀地也赋了一阕《沁园春·步毛主席〈雪〉原韵》:
北斗南天,真理昭昭,大纛飘飘。喜义师到处,妖氛尽敛;战歌匝地,众志滔滔。故国重光,长缨在握,孰信魔高如道高?从头记,果凭谁指点,这等奇娆。
当年血雨红娇,笑多少忠贤已屈腰。幸纷纷羽檄,招来豪气;声声棒喝,扫去惊骚!韬略无双,匠心绝巧,欲把山河新样雕!今而后,看人间盛事,岁岁朝朝。
这是一首欢快的颂歌,是对共产党的颂扬,也是对毛泽东的颂扬。尤其是“北斗南天”之句,明确把毛泽东思想当成领导中国革命的指南。“今而后,看人间盛事,岁岁朝朝”更是对中国革命的光明前景充满了无穷的信心。
围绕《沁园春·雪》发生的故事,远不止这些。毛泽东的词作也就区区114个字,竟然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应,这在诗词史上绝无仅有,这也足见毛泽东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