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春/文
这几天，就“10月份联想集团在 英国和威尔士高等人民法院（EWHC） 就「标准必要专利（SEP）」起诉中兴侵权”案，我进一步询问了国家知识产权局及多位知识产权诉讼律师，以期获得新的进展。
专家们一致表示，这一通信专利案件目前已进入谈判期，因涉及专利数量及种类较多、双方需求差距较大，根据先前案例经验，大约需要2-3年的谈判期。
这几位专家均认为，这是非常正常的国际专利权案件，特别是经过5年的商用演进，5G及通信技术已经成为社会智能化升级转型的关键支撑，覆盖的行业、产品越来越多，比如新能源车已深度卷入其中，因此，专利纠纷也在逐年上升。
专家们都希望，涉案厂家要理性看待，不要再带节奏，上升到民族高度，最终影响的只会是更多想要出海的中国制造企业。
好的一面是，联想与中兴专利侵权案，将开创专利的新局面，为中国企业在卷入通信专利案时提供新的方法论，更是为新能源车在5G专利领域蹚出一条新路。
一叶知秋。全球5G及通信专利博弈，迎来新局面，必然会有新应对。
溯源案件真相始末
案情并不复杂。如很多专利侵权案一样，谈判并不是从今年开始。
北京一位知识产权诉讼律师说，中兴与联想专利沟通谈判的事情，业内很多人都知情。2021年，中兴找到联想集团，要求对方支付4G、5G相关的SEP专利使用费，数额巨大，双方由此开始谈判。
律师强调，专利使用费的“弹性空间”巨大，主要看谈判过程，双方斗智斗勇的能力。
一来二去，双方就谈了3年。本来联想不占优势，但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业务变化。联想旗下的摩托罗拉手机业务逐渐向好，今年第三季度竟攀升到全球第7的位置。相反的是，中兴手机业务却越来越不如人意，最近几年都不在前10之列。
律师称，中兴在手机领域的角色渐渐开始从业务实体变成了NPE（Non-Practicing Entity，非执行实体），也就是拥有专利但不从事专利产品生产的机构。在专利领域，NPE就相当于以收取专利费为生的机构。
据知识产权局专家称，他们做过一个测算，3000件专利，要维持15年，需要至少花费3亿人民币。专家强调，这仅仅只是维持专利费用，如果加上企业运营、人力成本等，花费更大。
按照相关报道，截至2024年上半年，中兴拥有约9.15万件全球专利申请、约4.6万件全球授权专利。那么，按授权专利测算，中兴每15年需要在专利维持上需要投入46亿元左右。这还是在没有继续增加专利数量的前提下。
在手机业务和专利维持费用居高不下的双料压力下，却看到联想旗下摩托罗拉业务蒸蒸日上，中兴终于按捺不住了，今年便多次向联想集团施压，要求尽快支付专利费。但联想始终想压低价格。
一位了解案情的诉讼律师说，在多次施压未果后，中兴曾想去德国法院起诉联想。专利领域都很清楚，德国慕尼黑地区法院判专利侵权案非常有经验，判决速度很快。而更有利于中兴的是，德国慕尼黑地区法院遵循的专利判罚准则是，对侵权方一律“禁令+赔偿金”的方式进行裁决判罚。
这是NPE最喜欢的一种判罚方式，却是手机制造厂家的噩梦。一旦中兴在德国法院起诉联想获胜，联想旗下的摩托罗拉手机将无法在德国销售，而且赔偿金额巨高。
2021年，诺基亚在德国慕尼黑地区法院起诉OPPO侵权，并于2022年8月裁定OPPO侵犯了诺基亚的两项标准必要专利（SEP），向OPPO颁发了禁令，导致OPPO被迫退出德国市场，至今未能再进入该市场。更致命的是，欧洲国家手机市场，被通信运营商垄断，这些通信运营商一贯的做法是通吃全欧洲，如果手机厂家无法在德国销售，他们便对这个手机品牌失去兴趣。OPPO等于是，失去了整个欧洲市场。
今年5月，因InterDigital公司的起诉，德国慕尼黑地区法院给联想集团颁发了“禁令”。联想同步在英国法院提出上诉，要求按SEP许可费用率合理裁判。今年10月，英国法院裁决了SEP许可费用率，总体赔偿金额算下来，是德国法院的1/3。双方和解，遵从英国法院裁决。但是在5月-10月之间，联想就被禁止在德国市场销售摩托罗拉手机。
律师称，现在制造厂家都在寻求“专利许可费用率”的裁决方式，一来可以避免业务遭遇“禁止在该市场销售的命令”，二来全球4G、5G通信专利交叉持权的情况非常频繁，互相起诉牵扯太多精力，特别是“禁令+赔偿金”方式，只对一个国家有效，如果是全球化企业，需要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去起诉。但NPE喜欢“禁令+赔偿金”，因为禁令可以大大增加谈判筹码。
目前全球按照“许可费用率”来裁决专利侵权案的国家法院，有：中国、美国、英国等少数国家。其中，英国法院经手案例最多，并且有这样两点优势：第一，过往案例显示，英国法院对于SEP侵权，会基于FRAND（公平、合理且非歧视性）原则判罚，对制造企业有利，相对来说费用率较低；第二，英国法院的“域外效力”较强，其他国家更易于接受，之前有过基于英国判决、中止其他国家诉讼的先例。
相对而言，中国和美国的过往案例，都没有英国法院有优势。律师称，2021年在重庆法院受理的诺基亚起诉OPPO侵权案中，判罚OPPO按照手机行业5G标准全球累积费率4.341%-5.273%的许可费用率缴纳费用，并不低。中兴在美国法院起诉三星的侵权案中，判罚三星赔偿8900万美元，但是后来被三星证明“专利无效”，中兴并未获得一分赔偿。
律师称，联想集团应该是考虑了这些历史经验、前车之鉴，先于中兴起诉之前，火速在英国法院发起对中兴的侵权诉讼。但动作之快，确实令所有人都没想到。
中兴自然也倍感意外，所以在其声明中称：“基于对联想作为中国公司的信任，一直对采取协商以外的合法维权措施保持审慎、克制的态度。此番联想远赴英国进行诉讼，我们难以理解但表示尊重。”
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家却表示理解，他认为，联想此举显示出了诚意，他们希望尽快以一个合理的专利许可费用率，解决专利纠纷问题。
通过诉讼，联想也可有机会看到，中兴给出巨额赔偿费用背后的理由，比如此前中兴曾获得过赔偿额度，这是专利侵权案中要求赔偿金时经常使用的“可比协议价”。当然更大的理由是，联想担心自己蒸蒸日上的手机业务，在德国或任何一个市场遭受“禁令”。
但律师也表示，中兴完全可以在别的国家如德国，发起对联想的起诉。联想也可以效仿松下与小米的专利侵权案：即便德国法院已经向小米颁发了“禁令”，但小米仍在英国法院申请到了“临时许可”。案件走向就会更加复杂。
从目前情况来看，中兴并未向其他国家法院发起诉讼。知情人士告知，双方仍在继续谈判，并判断最终肯定以英国法院判罚的许可费用率“和解”结束，只是双方涉及到的专利数量庞大，法院需要2-3年的时间调查。
5G规模扩大
通信专利呈现新博弈
一件普通的专利侵权案，之所以引发无数讨论，细究其来龙去脉、双方诉求及路径的差异化，确实反映出当下通信专利领域，正呈现两种全新的趋势：
其一，随着通信企业间签订的4G专利许可协议陆续到期，涵盖4G、5G技术的专利许可谈判全面展开，特别是5G标准必要专利纠纷在全球范围愈演愈烈。其二，制造企业与NPE逐渐分化，专利许可费用率的裁决方式将会成为主流。
最近两年，5G商用范围正从主流通信发达地区向欠发达地区不断拓展，5G基础设施建设规模不断扩大。截至2024年6月，全球5G基站部署总量达到594万个，同比增长32.6%。
5G用户和终端整体规模也在迅速增长，特别是非移动电话终端和用户规模快速扩张。全球5G终端达到3720款，车载单元、AR/VR眼镜、无人机、机器人等在内的非手机终端占比超过50%。中国5G用户规模持续扩张，根据中国工信部的数据，截至2024年6月底，中国5G用户达到9.27亿，同比增长37.1%。
另外，与4G不同，5G技术对各行各业的赋能作用日益显现，根据中国工信部数据，5G行业应用已经覆盖了国民经济97个大类中的71个。
所以，5G商用无论是从范围上，还是规模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与庞大。这就带动了专利数量加速攀升。截至2023年12月31日，全球5G标准必要专利声明数量约为21571个专利族。而全球4G标准必要专利声明数量仅为11683个专利族。5G专利约为4G的1.85倍。
今年首个5G-Advanced标准已冻结，标志着与此有关的标准必要专利进入商用元年。与此同时，4G时代通信企业间签订的4G专利许可协议陆续到期。这意味着，通信领域的专利博弈大战，势必裹挟着4G+5G的多重专利范围，还可能涉及3720款终端、71个行业。
此外，还需要考虑的一个因素，很多厂家逐渐退出终端制造、变成了类NPE机构。比如诺基亚、中兴、爱立信、索尼等，甚至于华为在全球很多国家也在变成专利收费机构。这些都加剧了NPE阵营的扩大，使得制造企业要面对的通信专利压力与日俱增。
如何快速地厘清自身所处的复杂专利局面，成为每一个制造企业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所以，在这个节点，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联想与中兴的侵权案，确实可以成为一种新的路径指引。该案件几乎包含了所有的时代特征：
第一，4G+5G的组合专利；第二，两个企业间的交叉授权，手机业务与基站业务的交叉授权；第三，类NPE与制造企业的专利授权；第四，打破“禁令+赔偿金”传统专利模式，申请标准必要专利根据FRAND原则裁决“许可费用率”；第五，一个覆盖全球180个国家和地区的中国制造企业，如何面对复杂的专利局面。
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家认为，中兴与联想蹚出来这条路后，其他企业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即可，企业间在进行双边谈判时更容易达成共识，将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专利诉讼。
该位专家还表示，为了避免复杂度，现在通信专利领域还呈现了“专利池模式”，如2022年12月，专利运营机构Sisvel公布的 5G多模专利池，就是为专利池中专利所有人拥有的2G、3G、4G和/或5G标准必要专利的使用提供单一的许可解决方案。2023年6月，Sisvel宣布与微软公司就Sisvel 5G多模计划达成专利许可协议，微软成为Sisvel 5G多模计划的被许可方。
但他认为，这种专利池模式非常不利于被许可方，更不利于制造企业。在中国制造企业即将大面积出海的情况下，他建议采用联想集团的做法。
为中国新能源车企蹚路5G专利
现在，中国新能源车企业就急需这样的专利指引、蹚路先锋。
5G标准必要专利纠纷，已显现出向通信行业相关的垂直行业扩散的趋势，新能源车行业成为最受关注的领域。
根据中国信通院今年发布的《全球5G标准必要专利及标准提案研究报告(2024年)》内容：自2019年起，在全球范围内陆续发生了戴姆勒与诺基亚、德国电子公司Bury与诺基亚、大陆汽车系统公司与专利许可平台Avanci及其联盟成员诺基亚等、汽车巨头联合起诉高通等与5G专利相关的诉讼案件。
该报告预测，特别是在全球化运营的网联汽车、物联网等领域专利池的推进下，预计5G通信技术贡献价值较大的垂直领域的专利诉讼将呈现出增长的态势。
对于中国新能源车企业来说，更大的挑战与困难是，相较于手机行业，汽车专利许可费要贵得多。以Avanci收取的专利费为例，4G时每车收取专利费20美元，5G车辆更贵，每车已达32美元，增幅60%。而一台5G手机涉及专利费大约在5美元左右。
Avanci目前已成为新能源汽车领域，最受关注的专利池模式。Avanci成立于2016年，如同通信领域的Sisvel，为掌握关键技术的专利权人提供一种选择，让他们可以通过一份单一协议，联合许可他们的专利发明。目前，Avanci把这些专利许可分为紧急电话功能、3G、4G、5G不同专利包。已有包括华为、中兴、中国移动、三星、LG、高通、爱立信、诺基亚等65家许可方加入。同时有近100个汽车品牌通过Avanci获得了许可，但几乎没有中国车企。
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家认为，对于中国车企来说，Avanci是非常不利的存在，这意味着几乎没有谈判的余地，定价权完全在许可方一面。中国在知识产权贸易上整体都不占优势，2023年我国知识产权使用费贸易逆差为317亿美元，所以，他并不鼓励中国企业加入Avanci，不要靠专利技术挣钱，也不要被统一收费。
其他律师也都呼吁，中国还是应该制造业立国，在发展制造业的基础上加强专利技术研发，砌高专利城墙也仅是为了“紧急避险”，不是为了收取专利费。
联想集团与中兴专利案的做法，则成为他们推崇、并期待成为指引的案例，双方可交叉授权，无疑更有利于中国车企的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