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海生”号汽轮在阳澄湖南端五涂泾附近的水面上下锚,船长大卫生吩咐机舱空转停作,不要压火。
这样随时都可以起航。中舱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中间一张大菜桌上,铺上漂白的亚麻布台布。
按英国的格式,放了六份银制的刀叉勺和杯盘。几瓶上等的威士忌酒放在旁边一个海图柜上。两副镀金大烛台上射出的光,照得整个中舱里亮如白昼。
留声机上紧发条,悠悠转动着,长颈喇叭里传出了海顿安详而又严谨的赋格曲旋律。
今天,程学启是全副顶带朝服,九蟒五爪蟒袍上套锦鸡补服,笠帽上插一根皇帝赏给的单眼孔雀花翎,气魄堂皇显赫,有意要向旧日的天国同僚摆摆派头。
戈登是一身崭新的英国皇家陆军军官军礼服,金色肩章上的丝绦理得十分整齐,坐在高背靠椅上悠闲地在大腿上打拍子,欣赏留声机里播放的优美乐曲。
倘若不是因为今天的会议必须严守秘密,他想让饶舌的记者也来见见世面,让他们目睹苦力王爷如何慑于他的威力而自动求降,他戈登怎样在远东捍卫着英格兰的文明和挽回了英国军官在屡次战败中被玷污的荣誉。
戈登的轻松心情很快被败坏。晚风中袭来一股浓重的腐尸臭气,在汽轮的灯光的映射下,可以看到附近岸上和水面遗留的很多尸体,骷髅在沙滩芦苇内处处随潮上下。这使戈登的身体不能支持,感到在这种气味中生存下去,对健康定然有害。
“大卫生船长,请你将海生轮往上风行驶一百码。你难道不觉得难闻的气味与美好的音乐很不协调?”
“少校,我对这一带水面比自己的手相还熟悉,这儿已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了。”
戈登耸耸肩膀,作出失望的表示。赋格曲进入抒情的慢板,出现变奏的主题,这是戈登百听不厌的旋律,手掌重新在大腿上拍击,连头也微微摇晃起来。
天一黑,郜永宽就准备出发上阳澄湖。
手下的几位王和天将都聚在他府中。
宁王周文佳劝他改扮化装出城,郜永宽对这一建议听都不愿听,那不掉王爵的身价威仪吗?
他反而命本殿典仪取来朝帽朝服,穿戴整齐,又取过貂皮抹布将佩剑擦拭得锃亮。他对今晚的阳澄湖之行,总感到窝囊。
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他。要向往日的手下敌将低声下气求降,委实是桩痛苦的事。他向来倨傲自重,没想到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当初进驻苏州、他总以为从此坐稳江南,安享太平了,不料形势急转直下,要去当妖朝的降臣。
临行之前,他愈发魂不守舍,精神恍惚,忽然觉得肚皮疼,想屙屎,便到后房出恭。刚由使女宽衣解带,扶他在坑上蹲下来,见前面地板上有忽隐忽现的亮光。
起初怀疑是壁缝中透过来的火光.后来,那亮光朝他这边移动,可能是蜒蚰、百脚的
光吧?他顾不得拉屎,立起来去踩毒虫。可是,脚底下什么也没踩着。
他迷惑不解,立即呼唤使女,下令点火照明,地上一无所有。将火吹灭之后又复见那奇特的亮火。这是不祥之兆,是妖魔作怪,还是圣灵显示的神迹,看来今晚阳澄湖之行是去不得了。
难怪黄昏以来,一直心神不定。郜永宽越想越不对头,脸色发白,回到客厅内闷声坐下,噤若寒蝉。
康王汪安钧掏出打簧金表看了一眼,催他动身:“宽哥,不要让戈军们等急了,该起驾了。”
“今晚出门不利,我想改日再说。”
“那可不成,洋人最讲信用,失了约要坏大事。”
“府中忽见异兆,看来我等归顺大清要受天意惩罚。”
郜永宽把他遇见的古怪事如实说出,在座的各位王和天将全都毛骨悚然,焉然无语。
汪安钧无愧是汪郎,脑子一动就有点子,他说:“请天师真人来祥一祥吧!”
周文佳击掌称好:“天师真人上通天下达地,知祸福兴衰,防命运灾星,保能说个究竟。”
郜永宽心神一动,下令去后花园请天师真人。
天师真人正在后花园水轩内伏案小憩,被人惊醒,听说纳王有请,随即手持掸帚,飘然而至。
他听纳王说完适才的奇遇,磕头恭贺道:“殿下,这是上上大吉的好兆头啊!适才小道正在轩中作梦,听见云霄隆隆声响,朝天上望去,原来是神仙下凡,回玄妙观各殿复位;殿下有福目睹地火,那是只有贵人方能瞧见的,是天地和合之灵光,天下治必乱,乱后又治,太平世道,近在眼前,殿下可以安享富贵了。”
“原来如此。”
郜永宽彻底松了一口气。“备马!”
他喝道,带着范起发与汪怀武两位天将大步流星出了府邸,把汪有为心里弄得很不是滋味。他同为大将,平日对纳王最为孝顺,遇上场面上的事,纳王就嫌他鲁莽粗野,把他撇在一边。
郜永宽上马前,叫各位免送,关照说:“本藩离城之际,兄弟们可不要胡闹生事啊!”
戈登和程学启等得焦急的时候,郑国魁匆匆钻进船舱,禀报道:
“回禀二位军门,郜永宽到!”
程学启急忙步出舱外,只见有艘小船贴在“海生号”的右舷,在风灯的映照下,几个人爬上了汽轮甲板。程学启迎上两步,就着灯光认出前面是郜永宽,后面是汪怀武、范起发,都是几年前的老熟人。
“哎呀,永宽仁兄,还有汪、范两位贤弟,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程军门这样客气,实在不敢当!”
“怎么不见康王同来?”
“军门大人莫非嫌我一人作不了主?”郜永宽毫不含糊地说,“若是我郜永宽不来,把海生轮装沉了,又有何用?
程学启只当没听见,连声招呼道:“快请里面坐。”
一行人来到中舱。程学启介绍过后,戈登紧紧握住郜永宽的手说道:
“敝人是恰莱士·戈登少校。阁下,我真诚欢迎你的光临!”
郜永宽仔细打量了一下戈登,这个大胡子番将,看来和自已年龄相仿,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很好。在高鼻梁上,深深的眼窝里,闪动着一双沉着机智的碧眼,看来丝毫没有故作客套的神色。
在握手的一刹那,郜永宽也感到,对方那双毛茸茸的大掌是很有力的。
心里不由得暗自喝采:“好一条西洋汉子!”
嘴里说:“得蒙戈军门错爱,盛情相邀,永宽只好赧颜赴席,我和我的下属们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戈登彬彬有礼地说:“我非常愿意帮助你。”
“不打不相识,哈哈,如今一见面就是朋友了。”
程学启招呼道,“快入席吧!今天戈军门特地备下番菜大席,上等洋酒,有话就留到杯盏中从容细谈。”
五个人分宾主坐下。戈登见到还空了一份餐具,就请船长大卫生入席。郑国魁只能在一旁呆立着了。
两名英国厨师托着盘子一道道地上菜。程学启在上海领事馆赴过宴,有模有样地在前襟塞上餐巾,还用纸擦拭了餐具。郜永宽他们可就有些尴尬了,不知道西洋大菜席上有些什么规矩。这时,戈登手持高脚杯站起来对郜永宽说:
“阁下,我们的友谊有了良好的开端,我相信,我们将会有更美好的未来,为和平干杯!”
席上所有的人都持杯站起来。戈登那持杯的手已经伸到郜永宽的面前,郜永宽一时不知该怎样动作。但他马上记起来了,干王洪仁玕曾说过:西洋人敬酒时要碰杯的,而且只能用舌尖碰一碰酒液,不能豪饮。碰杯之后,郜永宽还是忍不住呷了半杯,暗暗叹道:“天下少有的美酒啊!”
这副饕餮的模样,使程学启脸上透出一丝讥诮的神情。
一赌气,郜永宽干脆一口喝尽杯中的烈性威士忌酒。戈登的勤务兵很快给他斟满,程学启马上又来找他碰杯:“永宽兄,几年不见,你老兄春风得意,受爵封王,青云直上,今天难得有机会聚首叙旧。倘若看得起我程学启,就请干了这杯。”
郜永宽听出程学启话中带刺,分明是在奚落他山穷水尽,才来这里讨个活路。心里一恼,便回敬道:
“难得军门顾念旧友,咱两个隔着城墙,捱了半年未曾见面,今天借花献佛,权且拿戈军门这杯酒聊表心意,来,干杯!”
郜永宽盛气凌人地在程学启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然后,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这第二杯洋酒下肚时,他才感到过瘾。
程学启听出郜永宽话中含寓,身为降酋气焰还如此嚣张,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教人拿下郜永宽,把他“黑”掉。
但想到李鸿章事先一再关照,强压下火气,硬着头皮干下这杯威士忌。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戈登,马上就意识到,今天晚上的这位客人,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伤害他的自尊心,招抚一事可能告吹。于是,戈登面带微笑地打圆场:
“当军人在和睦的气氛中增进了友谊之后,以前在战场上交战的事情,便成了一种亲切的回忆了。”
这时,戈登的勤务兵送上了一道纸围鹌鹑,接着又上了一道炸牛排。
郜永宽刀叉也用得比较称手,兴致也好起来了,戈登很坦然地和郜永宽倾谈起来:“阁下,我们军人在战场上相争的时候,当然都是好胜心切的。但是我们坐下来评价已经结束了的战斗时,应该公正地
评价双方的指挥官。何伯爵士曾对我谈到过,一年半前您和慕王指挥对上海外围的攻势,那次你们用兵神速勇猛,使得吴道台的部队和我们欧洲各国在上海的驻军措手不及。
那时,上海的英法驻军不足二千,何伯爵士调集了许多重炮,还有黄浦江里的军舰助阵,总算没有让你们占领黄浦江西岸租界。他真担心你们接下来再发动一次攻势。可是,你们忽然退兵。”
想到那次半途而废的上海之战,郜永宽不禁长叹道:“那时,因为忠王不想与外帮伤了和气,以便西洋各国保持中立。不然,十万大军还拿不下这块弹丸之地?”
“要完成战争事业是多么困难啊,多么令人遗憾的一次战役啊!人们都以为军人是世界上最残酷最随心所欲的一种职业,其实,我们军人往往是最受束缚的不幸的人。”
戈登推心置腹,娓娓而谈,席间的气氛和谐融洽,使郜永宽觉得他选择的洋人真是选准了,心中的疑忌傍徨冰消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