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9月末某晚回到家,看见门前摆着一包样书。我把书拿进屋,凝神看了几秒,拍了张照片,仿佛老农面对秋收后的一堆粮食,劳作中不足为人道的种种酸涩辛辣,此时已被丰收的喜悦替代。做编辑这么久,有过疲惫、倦怠,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很难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了。
我喜爱的作家唐诺在《声誉》一书中描述过写作者的心态:“如果我们说现在才想改行已经来不及了,这是玩笑话或者嘲笑,可也一定程度上是正经的、严肃的,这里没侥幸的余地,你心知肚明换一条路从头来过绝对来不及走到这里、这种程度,认真想下去,你不会想换的,你舍不得。”对所有热爱并认真投入过某项工作的人而言,都是这样吧。
如同北京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超级都市,而是我所在的出版行业——日日相处的同事,不常见面却互相欣赏的同行,常常打交道的作者、译者、设计师,一个个加班的夜晚、一次次会心的交谈,以及做过的一本本书。我要好的朋友、不错的朋友,要么是前同事,要么是合作伙伴,都或多或少参与过我的人生建设。
图书编辑这份职业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使我成为今日之我。这是我认真选择因而无比珍惜的一片天地,我祈祷它坚固而长久。
02
从前司离职后,晃晃悠悠过了一年。亲近的友人问我在做啥,我说在思考人生。不是玩笑。进入四十岁,人生已然来到下半场,理应仔细想想未来,比如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和什么样的人交往,想做什么样的书。
《陌生的阿富汗:一个女人的独行漫记》正是我想做的那种书。与它结缘,是个有点曲折的故事。
2015年,我偶然在豆瓣看到旧版的《陌生的阿富汗》,和很多读者一样被深深打动。旧版于2005年问世,十年过去并未发现再版。我好奇地在网上四处搜寻作者班卓的消息,幸运地通过一位朋友找到了她,当时她还在国外。
翻出当年往来的邮件,我才记起那个大半夜满怀激情写信的自己:
我喜欢你字里行间真诚的观察与思考,对世界的好奇与善意,对人生意义的疑惑与追问,对陌生国度人群的宽容与接纳,这些都深深吸引着我。……你的文字最打动我的地方是诚实,那些诚实的生命体验特别让我迷恋,我渴望了解别人的生活,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充满困惑。……我感觉自己模糊的想法以及某些疑问得到了印证、回答,同时你又唤起了我新的疑问与思考。谢谢你的真诚、勇敢、善良,你让我对自己生出了更多勇气。
班卓回信说这些年陆续有人跟她打听再版事宜,但都没有下文。我马上表达了想要再版的意愿。来往了几封邮件后,她便同意将版权交给我,还给我看了她另一部未曾出版过的游记的稿子。
我原本计划把两本游记一起出了,我们也开始讨论版税、修订稿件等细节。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因为生活变动,我很快离开了北京,出版一事就此搁浅。我心怀愧疚,班卓却毫不介怀。
后来,已回国的班卓专门写信告诉我,她为两本书寻到了新的出版方。我很开心,也有些惭愧和失落,遗憾自己未能参与其中。
又过了两年,某天我忽然想起阿富汗,上网搜了一圈却没搜到新版。随后询问班卓,她说出版公司黄了,书稿又没了着落。那时我加入了新公司,再次发出邀约,她也再次答应把书稿交给我。哪知未及出版,我就从前司离职了。
当我决定自己做书,班卓依旧愿意把书稿交给我。“两本书都可以交给你,因为你的真诚。真诚的人往往得面对更多的痛苦,但痛苦过去了就会转化为无量的财富,你说呢?”寥寥几句背后的信任和托付,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03
读过书的人会发现,班卓有种神奇的能力,无论男女老幼,似乎都愿意对她敞开心扉,哪怕语言不通,彼此也能比比画画地传情达意。犹记当年看过书稿后,我倍感亲切,情不自禁地跟她倾吐了许多心里话。她就像她笔下的巴基斯坦人一样,有着天真坦荡的性情,从她与我素未谋面便允诺将书稿交与我也可见一斑。
阅读书稿时,我时常惊叹于班卓率性而行的勇气和胆量:
她去阿富汗完全是个偶然,只因在伊斯兰堡的伊朗大使馆等待签证时,身边恰好坐着一对来自阿富汗的叔侄,攀谈半晌,她便决定去阿富汗看看,“偶然是一个大门,虽然无法确定门后究竟是什么,我还是喜欢亲手打开大门的感觉”;
只身住进全是男性旅客的普通旅馆,里面没有专门的女厕,每次如厕都得反锁大门,而她某日异想天开,想要在公厕里洗个澡,最后旅馆经理坐镇门外,她真的洗成了澡;
仅凭一面之缘,她便放心地进入当地人家中谈笑、吃喝甚至小住,与小孩子打打闹闹,和成年人倾心交谈,同女人一起做饭,跟男子一起逛巴扎;
面对陌生男子突如其来的求婚,她虽有些慌张,但还是沉着应对,既维护了自己的感受和尊严,也保全了对方的面子,旅途得以顺利地延续。
这份勇敢背后并非莽撞,而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积累下来的见识与经验,更源自内心的善良与笃定,如同她在书里写的:
有时人们会问:“你一个人在路上,不会感到孤独吗?”
我很少想到这个问题。即便出发时只身一人,一旦到了路上便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便不会感到孤单。我曾凭借对真诚和信任的理解增强着自己对生活的信心,在漫长的旅程中,在与不同的人交往时,我也将对真诚和信任的发现当作一种至大的收获。
我在路上碰见的那些人,正是他们,构成了我在漫长路途中寻找到的那个美好的世界。
正因如此,她才能一次次踏上旅程,跨越国族、文化、性别、语言等障碍,在陌生之地与一个个普通人相识相知,建立弥足珍贵的联结吧。
过去几年,有人经历了生离死别,有人挨过了天灾人祸,大家内心或多或少都遭遇了一番震荡。对我来说,外部世界再纷扰芜杂,只要心灵还有支撑,便能正常度日,而做书、读书就像是为自己打造精神堡垒。
《陌生的阿富汗》字里行间流淌着人与人的深情厚谊,忠厚的旅馆经理、热情的河谷村民、中巴车上默默无言的长身少年、爽朗的家庭主妇纳莉亚、纯真的大眼睛少女德娃……班卓和他们的交往令人感动,让我想到一句心爱的歌词:“世界再坏,仍旧不怕,只要微风慢慢如食指勾画。”但愿这本书会为远远近近的读者带去信心与慰藉,让困境中人有所寄望。
04
我请来设计师老友唐旭——我们愉快地合作过《秋园》《春山》《山中最后一季》等书——负责新版的装帧。很快他就发来封面的初稿,第一眼望去就很喜欢:整个封面犹如绿皮火车的一扇车窗,窗外是湛蓝的天空和金黄的山崖,左下角的黑色图形既像是大佛被炸后留下的空洞,也像是蒙着布卡的女人。整体意象和色调都令人满意,所以终稿只是在初稿的基础上做了些微调。
虽说行囊少得可怜,班卓却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相机,沿途拍下那些令她难忘的人与景。20年前拍摄洗印的照片而今已有些褪色,班卓重新拣选和扫描,设计师、美编和印厂尽力还原它们的原始质感。不同于旧版将黑白照插入文字当中的做法,我们商讨后决定将照片放在正文后面,期待读者先沉浸文字,而后浏览彩图,与书中提到的一些人物、风景相见,有种映后彩蛋的感觉。不过阅读顺序并无一定之规,读者很有可能会被文末的彩照吸引,继而产生阅读文字的兴趣。
我们也一致决定采用130mm×185mm的小开本,厚实更具书感,且便于携带。考虑到更广泛年龄层读者的需求,字号、字距、行距都设置得相对疏朗,对阅读更为友好。
感谢合作方世纪文景各位伙伴的付出,尤其是辛劳的责编雨希。感谢同行友人伊夏贡献的副书名,我们一字不差地用了。
从2015年联系班卓到2024年再版,兜兜转转,其间她的生活、我的生活都发生了极大转变,真如白驹过兮,忽然而已。做书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碰撞、争执、泪水,也有共鸣、理解、欢笑,如今回望竟有些依依不舍,好在可以留在心底慢慢品味。
“一个双肩包、一台胶片相机、一份世界地图、一颗充满好奇与善意的心,这就是班卓的全部行囊。从喀布尔到巴米扬,再到坎大哈,她独自漫游战后阿富汗,直面风俗差异、性别冒犯、信仰摩擦,在陌生的土地上寻获善意与希望。”
由衷期盼更多人能在班卓的文字中相遇或是重逢,开启属于自己的美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