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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秦朔

来 源: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本文的标题,是最近一个多月在调研中想到的,代表了我对经济的一些最新思考。大致有四层意思:

1. 今天经济中的问题,是多种深层次矛盾交织的产物,很难解;

2. 越难解,越不能放弃求解。我们不解,谁解?这代人不解,留到何时去解?

3. 因为问题很复杂,所以需要更多理解。很多问题背后,也是不同立场、观念、利益、习惯的角逐,相互指责、鄙视乃至仇视,于事无补;

4.中国经济的问题并非无解,但必须在过去几十年实践的基础上,为市场经济奠定几条不可动摇的底线原则。以市场经济原则为基,行则有解,创新则有解,方方面面形成建设性合力,则有解。

一、政策显效,压力仍存

当下经济,已有一些难得的亮色。

这主要是因为在中央统一部署下,从9月24日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监管总局、证监会公布了多项支持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政策开始,多部门陆续推出了增量政策,形成组合拳,上演大合唱;

加上已出台的存量政策效应逐步显现(如设备更新、消费品以旧换新的“两新”政策),扭转了市场的跌跌不休,不少市场主体也看到了曙光。

10月在有长假因素的情况下,A股合计成交额达36.26万亿元,接近9月成交额的2.4倍,创月度历史新高;

10月TOP100房企销售额同比增长10.53%,环比增长67.45%;

10月制造业采购经理指数(PMI)为50.1%,自今年5月以来首次回到50%的荣枯线以上。

这些都说明,激励政策是有效的,市场和市场主体不是无感的。

其实,这也是一条经济学原理:人们会对激励作出反应。

不过,也远未到可以乐观时。

例如,如果将A股上市公司作为一个整体,今年前三季度合计的营业收入和利润同比都是下降的,意味着整个蛋糕并未做大。

据中国上市公司协会统计,去年前三季度我国境内股票市场(沪深市场)5293家上市公司实现营业收入53.60万亿元、净利润4.76万亿元;而今年前三季度,我国境内股票市场(沪深北全市场)5368家上市公司实现营业收入52.64万亿元、净利润4.43万亿元(注:不含延迟披露公告者,截至10月31日)。

上市公司有很多优势,尚且如此,遑论中小微。

我听一家中型物流企业说,现在招卡车司机很容易,因为很多“跑单帮”的个体司机干不下去了,有的司机买了新车,四五个月后就卖掉,没什么生意好做。

一些企业说,以往遇到不景气,降价就能拉动需求,这一两年降价的作用越来越不明显,需求就是上不来。

在普罗大众这一端,就业、裁员、降薪的压力,财产性收入和资产价格波动的压力,养老的压力等等,都会转移到日常生活的节衣缩食,导致供需失衡矛盾进一步加剧。

就连所谓“高净值人群”,也开始精打细算。9月12日,恒隆集团和恒隆地产发布2024年中期报告,两家公司新任董事长陈文博在《董事长致股东函》中指出“过去六个月,我们遇上了近年来最严峻的经营环境”,恒隆位于上海的购物商场租户销售额下降了超过20%,上海以外的购物商场则录得低单位数跌幅,“经济不明朗加上预算紧缩,家庭的可支配开支持续减少”。

二、为何难解?

为激发经济活力,政府想方设法,已出台了不少政策,也在起效。

但和过去比,现在政策的边际效应递减了很多。很多学者呼吁,要进一步打破旧的政策约束(如赤字率),对居民和微观主体要真金白银“大水漫灌”,把需求提起来,把经济拉起来。

我赞同加大政策力度,也想指出,中国经济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再往前走,往上走,本就不易。既要考虑一时的、用钱就能解决问题的刺激(如帮助地方化债),也要考虑长远的、根本的、有效的激发。

激发不简单等于财政刺激。

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多重的:和人口因素相关的长期动力问题,全球性的低增长、高负债、本土保护意识抬升的问题,还有结构性、体制性、预期性问题,以及对原有的市场经济形态进行调整的问题,错综复杂。

发展是硬道理。但硬道理不等于简单的道理,也不等于,只要说是为了发展,一切做法都是完全合理的。

比如增长模式问题。我们的人口占世界的18%左右,GDP占17.5%左右,基本对应;我们的制造业增加值占世界的31%左右,消费支出占13.5%左右,生产多,出口多,内部消费少;我们每年的碳排放量和矿产资源消费量占全球的1/3左右,千万吨级以上大宗矿产消费甚至超过全球其他国家的总和。

手停口停是中国人的命,中国制造是我们经济的本,所以就有了目前这样的生产与消耗结构,但硬币的另一面是,这能持续吗?还能走多久?

又如投资效率问题。

我在各地调研,感触特别强的一点就是大量投资处于闲置、半闲置,当初投资时都是一套一套道理和乐观预期,但最终的产出与效益,往往相差甚远。

一个投资没做好,不是好好反思为什么没做好,而是再开一个新的。投资的资金源于负债,这就形成了“负债-投资-无法闭环-更多负债(很多用于还旧)”的循环。

但要把投资拉动停下来,也不行,因为在消费起不来的情况下,增长还是要靠投资,没有投资,就业也成问题。所以,一方面是投资回报率不断降低,一方面又不得不维持一定的投资强度,就成了两难。投什么?怎么投?谁来投?谁对结果真正负责?

再如内卷问题。卷就是竞争,而竞争是市场运行的重要机制,如马克思所言,商品生产者“不承认任何别的权威,只承认竞争的权威”。

但竞争如何有序、有度、有自律,不走向“内卷式”恶性竞争,现在也到了一个重要时刻。

一位“新三样”领域企业家对我说,“我们中国企业的打法不仅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而且是‘走自己的路,让未来无路可走’。”

但这里的复杂又在于,这些产能并不一定是落后产能,放在全世界很可能还是比较先进的产能。

问题是:产能太大了,走得太快了,无论内部还是外部市场都受不了。产能为什么这么大?又和我们政企合作、两个轮子一起转的增长机制有关。

一位钢铁行业企业家说,“站在全球看中国,中国人都‘疯了’;但站在中国看全球,老外都是‘傻子’。”我以为他的意思是老外看不懂中国企业的格局和竞争力,其实不尽然。

他向我解释:“咱们到国外一看,无论东南亚还是欧洲,他们做一个生意都是好几代人,也不怎么扩张,不搞连锁,不上市,不搞资本运作,所以以为人家傻。老外看咱们的企业呢,几十年就变成世界500强,太疯狂了!咱们疯狂扩张,过去是内卷,现在卷到国外去了,老外也很不开心,我们这种卷的方法也不符合现在全世界外部环境的要求。”

类似这样难解的问题,还有很多。

资本市场追求零容忍、高标准,投资者的声音也必须听,因此对IPO非常谨慎,动辄停摆,但这样下去,如何支持风险特征明显的创新企业和创新投资?

医改、集采、反腐,成绩很大,但中国的创新药也走到了十字路口。大量创新药企业手里的现金无法过冬,融资又难以为继。和黄医药CEO对第一财经说,“现在的矛盾就是价格定高了,医保承受不来;价格定低了,企业活不下去。”

强调自主可控非常必要和重要,但也有不少采购(如信创方面),买来的东西bug很多,用上几个月就用不下去,丢到库房里,造成浪费;

在金融领域,我们设定了信贷增长目标,似乎信贷越增长,经济就越好。但在居民和市场主体贷款需求不足的情况下,难保信贷增长不走向空转之途。

中金公司董事总经理缪延亮说,目前的资金空转有三种主要形式:“大银行放贷,小银行买债”、企业借新还息、理财等表外产品回表。

第一种的具体表现是:企业从大银行获取低息贷款,再将贷款存到利率更高的小银行,小银行使用存款资金购买二级市场债券。资金并未转化为实体投资生产,但由于大银行、小银行在此过程中各扩了一次表,货币量发生了扩张,形成了“空转”。

此外,营商环境的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统一大市场的建设,国企和民企的三个平等(权利、机会、规则),非经济因素对经济的影响,等等,都存在着盘根错节、一言难尽的问题。

三、发展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是什么?

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结合,开创了中国经济奇迹,无论怎么总结都不过分。

肯定还存在不少问题,肯定还有很多人不满,尤其是那些觉得“机会流动性”不足的人们。但从改革开放这几十年的变迁,从中国经济在全球地位的跃迁,从人民福祉的极大改善,足以证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条路,是民族复兴的康庄大道。

正如社会主义在中国是不断探索的过程,市场经济在中国也不例外。我认为,现在需要对发展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认真总结,并形成全社会方方面面的底线共识。

为什么全社会对发展市场经济都要有共识?仅举一个理由。我们的不少地方政府,单靠地方财力远远无法支持民生开支,主要靠中央的财政转移支付。

而转移支付的钱不是靠印出来的,是从开展各种有效经济活动而缴纳的税、费、利、出让金等得来的。市场经济不发展,财政收入越来越紧,转移支付这样的社会主义优越性就无法很好体现。

在和广大市场主体的经常性接触中,不难发现,最大的问题还是信心、预期等问题。

可能一些部门和地方觉得,我的招投标是都给了国企,因为无风险、嫌疑少,就算不太合适,对经济又能有多少负面影响?我是欠了民企一些钱,但没有我过去给他们支持,让他们发展,他们能起来吗?他们赚钱时怎么没想到我们?

这些司空见惯的想法,隐藏着重大问题。一家民企创始人对我说:“很多关键行业民企注定进不去的,能干的基本都是特别卷、苦哈哈的活。这样的活,如果也要让国企先剥一层皮,干完了也不按合同付款,我们怎么维持?只有借银行的钱买原料、发工资,而银行的钱是有利息、年底也不敢不还的。而他们欠我们的钱好像就无所谓,这哪有什么平等和保障呢?”

我们国家的发展,有着四项基本原则的要求。我想任何部门和地方,都不会说三道四,不敢不刚性遵从。

那为什么对于权利平等、尊重契约这样的市场经济原则,一些地方和部门可以不当回事?或当成软约束?此类情况一直得不到根本解决,这才是民企内心真正的痛,也影响到对政府的信心和信任。

这一轮支持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政策,我个人觉得最有力的是两个,一是央行创设的证券、基金、保险公司互换便利和股票回购、增持专项再贷款,表明政府会用真金白银表达对中国核心资产的信心;

另一个就是中办、国办印发的《关于解决拖欠企业账款问题的意见》,《意见》要求,各地区各部门要充分认识解决拖欠企业账款问题对维护企业权益、稳定企业预期、增强企业信心的重要意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比起扩张性、补贴性等增量政策,我更看重《意见》的意义,因为它强调了市场经济的根本原则。解决拖欠企业账款,政府要付出一定代价,但就算付出代价,也不能让信用成为代价。

什么是发展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

从资源配置讲,就是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
从产权保护讲,就是十八届三中全会“全面深改决定”中所说的,公有制经济财产权不可侵犯,非公有制经济财产权同样不可侵犯;

从公平竞争讲,就是保证各种所有制经济依法平等使用生产要素、公平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

此外,在高质量发展的新时期,二十届三中全会关于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决定提出,必须更好发挥市场机制作用,创造更加公平、更有活力的市场环境,实现资源配置效率最优化和效益最大化。我认为效益最大化很重要。倘以此尺度,我们很多投资都是不合格的。

还有,市场经济应该是法治经济,对政府行为有约束,对市场主体的行为也有约束。这方面,政府有教训,市场主体也有教训,所以要坚持“亲清政商关系”,企业要走正道,政府则优化营商环境,“不叫不到、随叫随到、说到做到、服务周到”。

由上,大致可以提炼出发展市场经济的若干基本原则:市场决定,权利平等,遵守法治,尊重契约,效率最优,效益最大。

四项基本原则和这些市场的基本原则如何更好结合,从而辩证统一于整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中?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的深层次问题,我也会继续思考。

为什么说这些基本原则,现在需要进一步厘清呢?因为不厘清,舆论就会产生模糊。

国家发改委经济体制综合改革司原司长孔泾源在《2023中国改革报告》中指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创新的失速,使任何“学问家”弱弱地念叨一句“消灭私有制”“消灭剥削”,就足以让民营企业家噤若寒蝉、惶恐不安;“此心安处是吾乡”,民营经济发展壮大需要支持政策,更需要中性的市场环境和安心的体制环境。

其实,《党章》讲得非常明确,在现阶段,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任务,是进一步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逐步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并且为此而改革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中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方面和环节。

各项工作都要把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作为总的出发点和检验标准。

关于“两个毫不动摇”,中央的态度也非常明确,“没有单打一,没有一点论,这一点什么时候都没有动摇过。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不要搞孰轻孰重。”

但为什么在实践中,很多民企还是信心不足呢?关键是他们作为市场主体,需要一些毫不含糊的铁律,一些底线原则,且刚性践行,他们才能真正吃下定心丸。

首先要把铁律和原则提炼出来,加以明确,然后在实践中全面落实,全方位落实,各个经济部门和非经济部门都来落实,则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制度与文化基石就牢固了。

这确实还有不短的路要走。

四、不是无解:困难有多少,出路也可能有多少

中国陕西汉中市有一个留坝县,面积1970平方公里,总人口只有4.2万,其中农村户籍1.1万户,3.4万人;城镇户籍2700户,0.8万人。若是从西安开车过去,要4个多小时。

这样的条件,要发展可谓困难重重。但这里也有宝藏——森林覆盖率达92.03%,堪为“绿色宝库”“天然氧吧”。

2018年,北京一家名叫隐居乡里、专注于乡村闲置资产盘活的民企来到这里。他们在北京做民宿,做了100个院子,很成功,也摸索出与村民、村集体一起合作的路子。

在留坝,他们发现,当地在文旅景区方面做了不少探索,但流量还是很难引进来。于是,他们就用在北京积累的经验去改造秦岭深处的闲置农宅。

第一步,不是大拆大建,也不做高投入的乡村建设,而是在农民原来废弃不要的闲置农宅上重建和改造,做外部修缮,将外部生态资源和景观引进来,对内部进行彻底调整和更换,这样城里人来了也能留下来住。

第二步,培养当地的农民做管家。一个院子安排一个村民作为负责人,类似联产承包制,院子包给村民,从网络平台吸引客人来到院子,把村民培养成专职的管家。

一个院子有20个工作人员,其中两人是从公司总部派去负责协调各种矛盾的经理和财务,其他都是当地村民。客人来得再晚或是早上6点起床赶飞机,都可以吃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这些院子以前是一家村民居住的地方,现在是一家城市人到乡村居住的地方。

就用乡村现有的资产,实现了价值重构。“运营第一年,投资了1000万元,建设了10个小院子,平均房价2000元/院夜,这本来是北京的房价,但这个房价在西安也成立。”隐居乡里创始人陈长春说。

从这个很小的切口开始,几年来,留坝县打造出了县域乡村度假产业集群。能花2000元住一晚民宿的客人也是潜在的商家,后来在留坝建民宿的投资人,大概50%都住过隐居乡里的民宿。这就是“以客招商”。

有人来,有投资人来,慢慢地,包括有机农业在内的提档升级的服务体系也起来了。几年下来,留坝“生态立县、药菌兴县、旅游强县”的模式走通了,靠着聚焦旅游、“一业突破”,打造了秦岭旅居、秦岭研学、秦岭康养、秦岭兴业“四个在留坝”的品牌。2023年,留坝荣获全国休闲农业重点县称号。

上周我在常州市金坛区参加“逍遥江南”文旅推介会,原计划自己发言后就离席,回去赶稿子。但陈长春讲的故事把我留了下来。接着,别人讲的同样精彩的故事让我听了一个上午,中午吃饭时我还在不断问他们问题。

我们身边有太多困难、问题,有些不合理、不公平,让人沮丧。不过,如果思想和心态上就被难所困、所惧,那会越来越难;

而如果能以建设性创造的思维和心态,做出新的价值判断,再从价值判断到价值挖掘到价值创造,并以企业家精神激发周围的人参与,让人人都愿意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参与,而奋斗,那么——危就化成了机,障碍就变成了路。

这篇文章思虑已久,原来的标题是“越难解,越要解,越要理解”。在金坛听完他们的故事,我加了四个字:不是无解。

要说中国的困难,不能无视,必须正视,但要说中国就没有发展空间了,就找不到办法了,那真是井底之蛙。

空间大着呢。

真的希望,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更好结合,将让中国再一次海阔天空。

为了把中国空间的潜在价值变成现实,不仅需要好的政策、制度,需要鼓励创新与发展的社会文化,也需要我们广大市场主体,在确实不易的环境中,保持信心和韧性,在脚踏实地的创造中,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

排版| 米小白| 米禾主编| 孙允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