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股风引起关注,叫做撤镇设市。
今年7月,《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和《深入实施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战略五年行动计划》两份顶层文件不约而同地提出,“深化赋予特大镇同人口和经济规模相适应的经济社会管理权改革”。
近期《中国社会报》刊发了一篇由民政部区划地名司有关负责人文章,提出“研究特大镇设市的新路径、新模式,打造县域经济增长点”。
这似乎都在暗示着,部分强镇将实现扩权,甚至还有可能实现“撤镇设市”的蜕变。
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中国一共有333个地级市,2844个区县,38739个乡镇。
你别看都是叫乡镇,但它们的实力可谓是天差地别。
比如说,在我生活的广东有两个镇叫长安和大布,前者位于东莞市,2023年GDP为965亿元,距离千亿俱乐部仅一步之遥,常住人口超过了80万人;后者位于韶关市,2022年GDP为2亿左右,相当于长安经济体量的0.21%,常住人口7000人左右,相当于长安镇的0.88%。
其实,类似于长安这样的特大镇并不罕见。
在2023年镇域经济中,排在首位的是贵州仁怀的“中国第一酒镇”茅台镇,2023年GDP达到了1500亿元,比省内的地级行政区——黔东南州、安顺市还要高。
第二名是江苏昆山的玉山镇,经济体量高达1445亿元,力压隔壁安徽省的几个地级市淮北、铜陵、池州。
第三、第四名则分别是广东佛山北滘镇和狮山镇,GDP总量为1370亿元和1214亿元,高于省内的汕尾、梅州、河源、云浮这几个地级市。
放眼全国,有100多个镇GDP总量超过百亿,有5个镇的GDP更是迈入了千亿级别。这些经济强镇,已经构成中国县域经济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反观县级区划,全国范围内只有不到60个县的经济体量突破千亿级别,超过了500亿的,更是不及100个。
不少镇的常住人口,也已经超过了县。
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广东有21个超级镇人口超过30万人,其中有9个镇超过50万人。这中间,狮山镇超过90万人,虎门和长安超过80万人,大沥和小榄超过70万人。而同省韶关、梅州、清远、汕头等地一些县的常住人口,甚至都不够20万。
这也就意味着,有相当一部分的镇,其经济实力和人口规模早已经远远超过了县区,然而在行政体系里,它仍旧不过是县区下面的“小弟”。
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周雪光指出,中国的行政体系包含三个层级:
第一层级是“委托方”中央政府,它拥有政策制定和组织设计的最终权威,包括激励设置、绩效评估等;
第二层级是“管理方”中间政府,包括省政府、市政府、县政府、上级职能部门,它发挥的是监管职责,督促管理下属的基层政府有效执行中央政策;
第三层级是“代理方”基层政府,包括乡镇政府、街道、职能部门,负责执行和落实自上而下的指令和政策。
因此,在这种行政发包制的关系中,经济强镇的实力虽然超过了母县,但却方方面面都受制于县级政府的管理。在中国政治结构中,县的地位很有意思,一方面它是上级政府的政策推动者,是乡镇的督导、检查、考核方;另一方面它又是政策的执行者,与乡镇存在共同利益,是被检查方、被考核方。
然而,随着近年部门角色督查化加剧,县级的政策执行者角色越来越弱,其推动者、督查者的角色加强,这就意味着它与上级政府的利益趋于一致,而与乡村的利益对立性加剧。
简单来说,就是县级政府更亲近上级政府,却将更多的事责下放到乡镇一级,而且上级政府往往会凭借自己手中的行政权力,不断汲取下级政府的资源,导致乡镇政府的施展空间大大受限,这对于经济强镇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而且,由于激励机制的存在,上级政府的官员也会优先考虑如何完成自己的发展目标,将经济发展的压力给到下级政府,使得经济强镇承担了更多县域经济发展的重担,最终造成权责不平衡的局面。
一位长期在温州某强镇担任一把手的干部曾这样对媒体说,“镇级的体制、县级的工作量、市级的工作要求,就像是‘大人穿小孩的衣服’,已经穿不下了。”这句话,其实就折射出了经济强镇在行政体制上的局限性。
首先是财权。当前,我国的镇级政府财政体制为“乡财县管”,也就是说乡镇收入上交到县里,由县政府按照地方预算下拨资金。所以,你别看经济强镇光鲜亮丽,但级别低也意味着他们每年要上缴不少财政。
而县级政府拿到镇级财税后,并不会完全把这些钱投入到这个镇去使用,反而是在市县级统筹安排,这对于强镇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它在无形中就肩负起帮扶穷镇的责任。
但经济发展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撑,去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和发展社会事业,资金有限就难以推动可持续性的发展。
如果“撤镇设市”,当地就可以建立县级市财政体制,设立一级金库,自由支配财权。
拿苏州来说,它实际上50%的财政都是来自于下辖的镇,但这些镇90%的财政都上交给了县级市政府和地级市政府,大量的公共服务的开支投入到高等级城市去了,最终镇只能捡漏。
其次是人事权。一个镇的公务员编制实际上只有几十个行政编制名额,但强镇聚集了大量的人口,要负责相当于一个地级市人口的公共服务,在治安、交通等方面的公共管理人员严重不足。这就需要大量外聘人员来填补缺口,而这些费用开支都落在镇本级财政身上。如果行政级别提升之后,人员编制可以比镇一级的行政编制增加一倍之多,各职能部门也可以随着建制得到升级。
另外还有土地资源。土地指标由国土资源部向各省分配,到了各省之后约30%会先留在省会城市,剩下的70%在全省十几个地级市分配,然后再到上百个县级市,镇几乎是排不上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各项事业都会受到掣肘。
镇也缺乏独立的规划审批权、房产事务管理权等。一个镇要想设立一个新的开发区,或者想增加一点商业用地,必须走完上级政府的流程审批,这个过程耗时不说,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企业和项目还有可能随时变卦。
就拿福建的石狮镇来说,在还没有“撤镇设市”之前,镇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连处理一个100元以上的案件,都需要报县工商局审批,耗时之多,常常导致结案不及时引发次生问题。
对于经济强镇来讲,动辄几百亿上千亿的经济体量,数十万甚至近百万的人口体量,早已经不能视作简单的乡镇体系。这种“小马拉大车”的局面,无法适应发展的需要,区划改革箭在弦上。
实际上,中国一直在进行行政区划改革的探索。
1978年至1996年,是县级市的高速发展期,从92个增长到巅峰期的445个,年均设立20个。
但到了1997年,“撤县设市”被中央紧急叫停。此后县级市数量不升反降,一度萎缩到387个。直到2019年,浙江“中国农民第一城”龙港镇“撤镇设市”,才打破了近20年的空白期。
在设市之前,龙港镇位列全国百强镇第17名,GDP超过300亿,常住人口近40万人,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体量。2019年,龙港获批直接升格为县级市,而且是全国唯一一个不设乡镇、街道的县级行政区域。2024年,龙港的GDP涨到410亿元,经济增速领跑于浙江各大县域,常住人口增长21.3%,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了98.2%。
然而,在龙港之后,“特大镇改市”已经多年没有扩容了。但这不意味着特大镇的改革就此停滞,实际上它早已形成了三个路径,分别是强镇扩权、设立镇级市、撤镇设市,改革程度由浅及深。
第一种手段是现在采取最多的,叫做“强镇扩权”,也就是在不触及行政区划层级改革的前提下,县级政府将部分经济社会管理的权限下放到镇政府,从而破解权责不对称的问题,给予“明星镇”发展所需的体制空间。
但是,随着改革的深入,还是出现了很多实际操作上的弊端。比如没有考虑实际情况,一下子下放的权力过多,镇政府难以承接,反而变成了一种甜蜜的“负担”。有些权力则是“明放暗不放”,实际上还是按着原来的老路子在走,镇政府处在一种尴尬的地位,本质上还是难以拥有真正的发展自主权。而且下放的权力,在缺乏有效监督的情况下,也很容易被滥用和私用,滋生腐败。
第二种手段是设立镇级市。2023年,河南省南阳市选定了13个县市中的11个镇,作为“镇级小城市”试点的探索场所。
其实,在中国的行政体制设计中,并没有“镇级市”的设定。这些镇级市并不涉及行政级别的提升,仍然是县辖的镇级单位。所以这里有一个尴尬的地方,细究起来,到底算是镇还是算是市呢?
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镇级小城市还是能够按照城市进行对待,不仅获得大量的县级管理权限,而且还有可能按照城市规模来调整人口及土地规划,进而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这种实验缺乏必要的法律依据,终究是一种过渡的手段,并非长久之计。但目前我国的现实情况很复杂,设立“镇级市”,之后再慢慢拓展到更深层的“撤镇设市”,似乎也未尝不可。
10多年前,就有专家曾说,镇级市将会成为第五种市级行政级别,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没有落入现实。其难点在于,中国城市的行政级别本来就已经很繁琐了,再多加一个层级,无异于会提高行政管理的成本,降低管理效率,与当下减少行政层级、实现政府组织结构的扁平化管理的趋势并不相符。
从以上种种分析可得,“撤镇设市”似乎才是较为彻底的改革方式。然而,近十几年,强镇一个个高手林立,但真正提升段位的却仅仅只有一个龙港镇。而且,这一步也非常不易。
在最终实现“撤镇设市”之前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龙港镇前前后后共进行了四轮扩权,但始终没能捅破“设市”的窗户纸。如果不是顶层在2014年启动新型城镇化试点工程,龙港镇想要凭自身的力量完成“撤镇设市”,实际上也是非常困难的。
为什么“扩权”易,而“撤镇设市”难呢?
第一个障碍,是原有的既得利益模式。如果说“扩权”只是削弱了县级政府的权力,那“撤镇设市”就相当于直接剥夺了县级政府的部分权力,势必会造成利益博弈。
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团面临损失风险的情况下,博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重走老路,选择原有的“强镇扩权”。这样一来,行政区划的稳定性得到强化,同时却增加了“撤镇设市”的难度。
协调镇与县之间的关系,成为减少改革阻力的一大关键点。毕竟,经济强镇一直都是母县的重要财税来源,如果该县属于单中心结构,经济发达镇一旦单独设市,将会对其经济形成重创。
相较之下,选择双中心或者多中心结构的非县政府驻地的经济强镇先进行改革,阻力可能会小一些。
第二个障碍,是巨大的制度转换成本。“撤镇设市”不仅涉及镇级人事、组织机构部门的设置和调整,同时还有县级、市级乃至省级政府的调整。
“强镇扩权”已经投入了大量的成本,重新再进行新一轮的改革,而且是更大范围的改革,其成本将会更高。
以上种种原因成为了特大镇一跃龙门的拦路虎。
但很明显的是,今时今日,强镇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未来要如何让这些强者更强,需要真枪实刀的改革了。
过去十年,广东、江苏等地就一直在探索强镇扩权,如不设任何区县、以“直筒子市”著称的东莞,20多个镇域基本都享有县级管理权限,相关领导也多是县处级。
城市行政区划从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范式,是随着区域经济的发展不断调整的。过去我们将很多精力放在城市端,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入城,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谋求收入增长。而随着城镇经济的兴起,过去被视为落后地区的“小地方”也已相当繁荣,过去的行政区划如果不能适应这种转向,就应该及时做出调整,以免最终反拖了经济后腿。
如今,超大特大城市正在加速打破户籍坚冰,消融城乡二元化结构。特大镇身上的坚硬枷锁何时解除?
诺大的中国,每天都有不同的故事在上演。
No.6063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巫珩
作者简介:香港科技大学硕士,区域经济观察者。
参考文献:
《国家定了,特大镇在扩权,小县城在砸铁饭碗,大洗牌开始了》,曾灿奎,智谷趋势,2024年9月
;《“撤镇设市”改革的发生逻辑与现实困境》,刘春芳,政治与公共管理,2020年
;《撤镇设市,又要来了》,正和岛,2024年9月;
《县乡中国 县域治理现代化》,杨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4月。
开白名单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图片 视觉中国/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