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8点，宁夏彭阳县的李岔小流域，由22人组成的宁夏大学旱区生态修复与水土资源高效利用团队准时出发，进入遍布着梯田和树木的山区。一队人挖取和采集土壤，一队人测量各种树木的参数，比如钻进沙棘，拨开长满刺的枝条和叶子，测量沙棘的基径。
这里是黄河流域水土流失重点治理区。2024年夏天，宁夏大学的监测团队在这里待了50天，为的是测算各种水土保持措施如何提升该流域的碳储存能力，以及产生了多少可用于交易的碳汇量。
碳汇，指的是从大气中清除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的过程、活动或机制。最近，黄河流域产生了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随后陆续又产生了多单交易。9月12日，彭阳县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在银川签约，交易涉及彭阳县李岔小流域的3.6万吨水土保持碳汇，交易总金额达到111.6万元；9月14日，陕西延安市宝塔区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完成线上交易签约，交易转让水土保持碳汇量15.1万吨，金额543.6万元；10月19日，西峰水土保持科学试验站南小河沟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在西安签约。
几十年来，在各地投入大量时间和资金防治水土流失之后，荒山变绿了，沟壑残垣平整了，入黄泥沙减少了。但直到这两年，人们才意识到，通过水土保持碳汇交易，水土保持措施带来的效用可以换成真金白银。
起步
2023年12月7日，全国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在福建长汀签约。
在那次交易中，作为水土保持碳汇项目开发单位的长汀县国有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是出让方，紫金矿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和福建金龙稀土股份有限公司是受让方，这两家企业以180万元购买了10万吨碳汇量。
若要理解碳汇交易，首先要了解碳市场。
我国的碳市场由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强制碳市场）和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自愿碳市场）组成，其中，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交易的是“碳排放配额”（CEA），自愿减排交易市场交易的是“核证自愿减排量”（CCER），也就是经营主体按照国家规定的方法，自愿开发和实施的减排项目，其中就包括碳汇项目。
2021年7月，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启动上线交易时，首个纳入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的行业是发电行业。截至今年9月，碳排放权交易市场累计成交量约4.4亿吨，成交额约249亿元，覆盖年二氧化碳排放量约51亿吨。今年年底，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还将纳入钢铁、水泥、铝冶炼等重点排放行业。
2023年12月7日，福建长汀县罗地河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项目签约仪式在长汀举行。这是全国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图/福建日报
自愿减排交易市场则有一段“前史”。2015年，国家发展改革委上线“自愿减排交易信息平台”，CCER进入交易阶段。但由于计量标准缺失，监管机制存在漏洞，加上市场供给过剩，2017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公告，暂停CCER项目备案。今年初，自愿减排交易市场在北京重启。
“简单来说，碳市场建设旨在实现重点排放企业减排。”北京农学院经济管理学院讲师张倩指出，倘若企业碳排放超出碳排放配额，则将承担额外的减排成本，到碳排放权交易市场购买碳排放配额。或者，企业也可到自愿减排交易市场，通过购买核证自愿减排量抵销碳排放配额。
不过，CCER在全国碳市场的使用存在限制。《碳排放权交易管理办法（试行）》规定，重点排放单位每年可以使用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抵销碳排放配额的清缴，抵销比例不得超过应清缴碳排放配额的5％。
这一规定的背后，是为了避免企业过度依赖碳汇。中国人民大学生态环境学院教授庞军曾对媒体解释，碳市场的一个重要目的是通过设定合理的碳配额总量来削控减排企业的碳排放量。CCER的引入相当于增加了碳配额供给总量，CCER抵销比例过大将会对碳减排效果产生较大影响，这就违背了政策设计的初衷。因此，CCER的抵销需要得到限制。
前些年，国内外对于碳汇的研究大多聚焦于林业。直到几年前，水土保持碳汇研究才开始起步。
2021年初，水利部组织开展了水土保持碳汇研究。水利部水土保持监测中心正高级工程师李智广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研究得出的一些数据让他十分惊讶，比如当时全国现存水土保持措施所发挥的碳汇是全国陆地生态系统的50％左右。
如何理解水土保持措施的碳汇作用？李智广将作用机理总结为12个字：保土保碳、减蚀减排、增绿增汇。
他进一步解释，保土保碳指的是通过各种水保措施，把土壤保持在坡面或淤地坝上，土壤里所含的碳也就不会流失、排放，而是储存在碳库里；减蚀减排指的是水保措施减少了土壤侵蚀，也就减少了因水土流失导致的碳排放；增绿增汇则意味着，由于水土保持措施最基本的功能和效益是蓄水保土，并且蓄水保土后地表的生产能力增强，因此植被可以得到更好的生长条件，促进植被的碳汇增量。
因此，从2021年开始，随着水土保持碳汇研究的深入，水利部也开始推动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实践。“碳汇交易肯定是实现碳汇价值的重要方式，因为只有和价格挂上钩，碳汇才能实现价值。”张倩说。
2024年初，水利部组织指导一些地方和单位开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先行先试。这些单位都满足了一系列条件：第一，对碳汇交易具有强烈意愿和积极性；第二，项目所在区域长期开展水土流失综合治理，水土保持碳汇量足够大；第三，能够找到一个适合的交易平台；第四，能够找到合适的卖家。
延安市宝塔区的薛张小流域是黄河流域这批先行先试中最早完成交易的水土保持碳汇项目之一。延安市水务局副局长张永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福建长汀的水土保持项目碳汇交易完成后，延安市水务局就开始谋划水土保持碳汇交易，今年3月正式启动这项工作，接触了潜在买家，撮合买卖双方，并且开始制定适用于项目的碳汇监测与核算方法。
今年4月至8月，延安委托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对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量进行核算，通过综合应用资料收集处理、卫星遥感和无人机遥感解译、样地调查等手段，核算出薛张小流域水保措施碳汇总量为16.96万吨。延安的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单价为36元/吨。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水土保持碳汇交易流程中的许多环节，尤其是涉及定价的部分，多是协商而来，并非竞价所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水土保持碳汇交易是一个全新的事物，各方都还在摸索。水利部相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还将进一步健全监测核算体系。
截至2024年10月底，全国的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已有7单。李智广说，2024年全年一共或将完成十几单。
动力
对于推动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发展，政府、企业都有各自的动力。
2022年底，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水土保持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将水土保持碳汇纳入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机制，制定完善水土保持碳汇能力评价指标和核算方法。
2023年4月，国家标准委、国家发展改革委、工业和信息化部等部门发布《碳达峰碳中和标准体系建设指南》，明确要求制定水土保持碳汇标准。
长期治理水土流失的县市，明显拥有探索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积极性。
宁夏水利厅水土保持处处长马德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全国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签约之后，宁夏在全区范围内选择一个试点，也就是作为国家水土保持示范县的彭阳县。
彭阳县位于宁夏西海固，这里曾被联合国称为“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彭阳县水务局相关人员介绍，1983年设县时，彭阳县的水土流失面积占土地总面积的92％，森林覆盖率3％，山荒坡陡，遇旱地裂，逢雨泥泻。
但到了宁夏大学监测团队来到彭阳县时，这里已经与40年前大不一样。一进入彭阳县的山区，目之所及是大片梯田，梯田种植着山桃、山杏等植被。到了夏天，山顶是一望无际的绿。宁夏大学生态环境学院副教授张祎记得，6月有过一次降雨量60毫米的暴雨，雨后第二天，他到山上调研，沟道里一点水也没有，“水土保持的成效是很直观的”。经过几十年的小流域综合治理，彭阳县森林覆盖率从1984年的3％提高至目前的21.3％，使全县水土流失面积减少至20％。
宁夏固原市，宁夏大学旱区生态修复与水土资源高效利用团队在彭阳县薛张小流域测算水土保持碳汇量。图/受访者提供
长期的水土流失治理，毋庸置疑为地方带来了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不过，鉴于在水土流失治理上的投资十分庞大，地方仍希望获得更多。
以延安市薛张小流域为例，张永峰说，目前该流域水土流失的综合治理程度达到75％，植被覆盖率达到65％以上，从2014年到2017年，该流域用于水土流失治理的资金累计达到2700余万元。
“过去，我们也在探索水土保持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比如在小流域生态环境改善后发展乡村旅游、发展多种产业。而水土保持碳汇交易能够直接得到一笔收入。”张永峰说，地方政府希望能将碳汇交易的收入继续用于水土保持，形成资金使用的良性循环，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全靠各级财政投入。
与此同时，从事水土保持技术服务工作的企业也发现了新机会。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项目碳汇交易一共有3家受让方，陕西杨凌绿诚生态技术咨询有限公司是其中之一。这是一家主营水土保持方案编制、水土保持监测等业务的企业，主要为水利主管部门和企业客户提供水土保持相关的技术咨询和服务工作。
曹少波是陕西杨凌绿诚公司总经理，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公司在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项目碳汇交易的前期就参与其中，给地方政府提出了一些建议，并决定购买水土保持碳汇，“先探探路”。
“水土保持碳汇项目的开发和交易，对我们这种技术服务企业是一种非常好的机遇，可能会是企业后续转型的一个重要举措。”曹少波说，水土保持这一行业已经发展了很多年，市场竞争激烈，这几年公司业绩有所下滑，一直试图拓展新业务，而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各个环节为企业提供了业务拓展空间。
此外，多位业内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碳汇交易的参与者除了重点排放企业，也有一些非控排企业，虽然他们自己没有减排的强制要求，但是为了显示自身愿意承担企业社会责任，也会参与碳汇交易。这种考量下，碳汇交易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公益性活动。
顾虑
不过，李岔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项目在前期寻找受让方时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原本，彭阳县当地一家国企对于购入水土保持碳汇表现得很积极，但后来并没有购入。之后只有一家民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以111.6万元的价格购入了3.6万吨水土保持碳汇。
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项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前期，延安市水务局一共接触了四家有意向的企业，后来选择购入水土保持碳汇的只有三家。
显然，企业对于现阶段的水土保持碳汇交易还存在顾虑，根本原因是水土保持碳汇还未纳入CCER。纳入CCER机制需要符合规定的必备条件，其中极为关键的一条，是要属于生态环境部发布的项目方法学支持领域。
目前，生态环境部已经公布四个CCER方法学，包括造林碳汇、并网光热发电、并网海上风力发电、红树林营造等，其中不包括水土保持碳汇。这意味着目前水土保持碳汇还不能够在CCER市场交易，也不能够抵销碳排放配额。
张永峰说，陕西延长石油集团是延安市水务局前期接触的4家企业之一，这家企业并未参与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项目碳汇交易，但对方提出，未来水土保持碳汇只要能够在CCER市场交易，“你们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参与了最近几起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多位受访对象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十分看好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前景，认为水土保持碳汇只要纳入CCER，企业的顾虑就会打消，受让方难找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距离水土保持碳汇纳入CCER还有多远？李智广称 “如果推进顺利，水土保持碳汇很快就能够纳入CCER”。
目标
尽管水土保持碳汇还未纳入CCER，但各地仍在积极推进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开展。在水利部门看来，这是在为水土保持碳汇纳入CCER提供案例与经验。
目前，从宁夏到延安，几家已经购入水土保持碳汇的企业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参与交易算是一种“超前投资”，希望一旦水土保持碳汇纳入CCER，公司购入的水土保持碳汇就能够抵扣碳排放配额，或者可以将水土保持碳汇转让销售给其他企业。
然而，现实并不支持企业的这些诉求。
李智广解释，根据2023年10月发布的《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管理办法（试行）》（以下简称《交易管理办法》），申请登记的温室气体自愿减排项目应当于2012年11月8日之后开工建设，申请登记的项目减排量则应当产生于2020年9月22日之后。
李智广指出，可以预计的是，直至水土保持碳汇纳入CCER之前，交易的水土保持碳汇项目多不满足《交易管理办法》的条件。这是因为如果现在就依照《交易管理办法》，那么只能交易2020年9月22日以后产生的碳汇量，而这个量总体上占的比例还不是特别大。
“既然要交易，一定要有量。比如买家来买苹果，如果只是20克的苹果，不会有人买，如果是20吨苹果，那才值得买家来一趟。”李智广说，现在交易的项目大概都已经开展水土流失治理15—20年，都有显著的碳汇量。
值得注意的是，在水土保持碳汇纳入CCER之后，水土保持碳汇价值的实现仍会遇到一些难题。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是，碳汇市场的有效需求可能并没有那么大，蛋糕还小。
研究林业碳汇的张倩说，以更早开始碳汇交易的林业碳汇项目为例，现在“只有供给侧，没有有效需求”。尽管一些重点排放企业存在购入碳汇的需求，但是整体而言，碳配额政策是相对宽松的。换句话说，企业购买碳汇的动力不足，林业碳汇如此，水土保持碳汇也极可能如此。
不过，张倩也指出，未来随着“双碳”目标年份临近，预期碳配额将会收紧，企业减排压力预计将上升，碳汇交易将迎来发展机遇。
现阶段，水利部门和地方政府仍在继续大力推动水土保持碳汇项目的开发。张永峰说，下一步，延安市将摸清家底、适时组织开展全市水土保持措施调查，核算全市水土保持各措施固碳情况。
在李智广看来，这具有两重意义：第一重意义是估算区域内的碳汇能力，也让大众认识到水土保持措施能够发挥的碳汇作用；第二重意义是储备一批满足《交易管理办法》条件的水土保持碳汇项目，等到水土保持碳汇纳入CCER，就有了可以交易的项目。
此外，地方也在健全各项制度，尤其是在资金如何使用方面。
按照碳汇交易有关要求，碳汇量出让方必须为土地、林权所属政府下设的投资机构。在薛张小流域碳汇项目中，延安市宝塔区税务环保有限公司作为出让方，代为持有项目收益，宝塔区政府、宝塔区税务局将共同监督。张永峰说，项目收益将全部用于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功能巩固提升，后续还将延展到乡村振兴建设方面。至于如何规范碳汇项目的收益真正用到实处，张永峰表示，延安市未来会出台碳汇交易资金使用管理办法。
发于2024.11.11总第116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黄河流域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背后
记者：张馨予（zhangxinyu@chinanews.com.cn）
编辑：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