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在某媒体的热榜上,读到一篇热门文章,《梁永安:建议青年“啃老”不为躺平,是为探索世界走得更远》。梁永安是谁我不知道,但这个标题看得我很难受。观点好坏且不说,它不通顺啊。我又点开看了一眼内文,好家伙,听君一席话,废我十分钟。不过我转念一想,我也是码字的,这仇得报。
这年头骂谁都觉得对方不容易,唯独骂专家是没有顾虑的。待我温酒斩专家。
这是一个聪明的专家,不像很多专家蒙眼狂奔,稀里糊涂就挨骂了,这位专家显然是上过网的,知道年轻人压力大、怨气重,不敢给年轻人打鸡血了,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建议年轻人啃老。为了预防专家说我断章取义,引用一下专家的原话:
“有条件的年轻人可以啃几年老,起码啃3年”
“对于那些没有条件的年轻人,千万不要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父母维持生活本就十分辛苦。”
这两句话摆在这里,两头一堵,曹丕来了都挑不出毛病。但一个人说话要是太正确,就没必要说了。我问ChatGPT什么是正确的废话,它说:
“正确的废话”通常指那些语气严肃、结构看似合理,但其实没有实质内容的表达。下面是个例子:
在当今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中,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机遇。为了更好地应对这些挑战,我们必须站在时代的前沿,紧跟潮流,不断提升自我,积极面对未来。我们要坚定信心,保持进取心,以更宽广的视野去迎接未来的每一个新可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段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信息或建议。
你把梁永安的所有话看一遍,就会发现他完全没有跳脱ChatGPT给出的“正确的废话”的语言模型。
我开头说的这篇访谈,不是他第一次鼓励青年啃老,而是“引发广泛讨论”之后,做的一个回应和解释。稿子里介绍,梁永安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我们这是在给中文系教授上语文课,刺激。
先让教授说两句。
梁永安:关于建议年轻人毕业后先啃老几年,这样的话我其实在多个场合提到过不止一次。所谓“啃老”并非指追求安逸、直接躺平、不劳而获。而是建议年轻人在大学刚刚毕业之后,先不着急直接投入工作。在找到理想工作之前,可以给自己两三年时间,慢下来探索自我、理解差异、认识世界,建立更宽广的人生观念,如此能帮助他们走得更远。
在我看来,一个年轻人如果按部就班地从毕业到就业,过程中会存在一定的“缺环”,也就是缺少自我探索阶段。没有走过世界,就没有能力理解世界的广泛和差异性,眼下虽然安稳,但后面会缺失竞争力和生长力。
其实这样的建议有一定的语境。按照社会人口统计,现在中国18到24岁年龄段的年轻人,受高等教育的比例是有史以来最高的。这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理应拥有更高质量、更具创造性的发展。
但目前的现实情况是,大学生面临的就业形势严峻,学历挤压现象较为严重,年轻人选择的质量开始下降,人生的可能性更加逼仄。甚至有不少人觉得毕业后无业会被判定为“失败”,为了逃避“无业焦虑”,有时候会仓促地选择一份工作就起步。但如果将就选择不喜欢的工作,年轻人很容易在工作一段时间后,出现职业倦怠。
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这里边的门道有多深,咱们来拆解一下。前边先说自己的话是有语境的,“啃老”不是躺平,而是指年轻人“先不着急直接投入工作”,后边却承认“大学生面临的就业形势严峻”。
这不是自己抽自己耳光,还能是什么?我们不要搞高级汉语,我们按人类正常使用语言的方式来说话,“就业形势严峻”的意思就是年轻人想要找工作却找不到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谈得上“先不着急直接投入工作”?
就好比说,一群人吃不上饭,饿得前胸贴后背,专家却要建议他们“先不着急上桌吃饭,你可以先去健身嘛,把身体练得棒棒的,胃口搞得好好的,可以建立更宽广的美食观念,吃得更好。”一边说还一边吧唧嘴。
你刚要骂他,他又说话了:“我是说有条件的可以先去健身,没条件的还是要吃饭的。”
他还要告诉你,不要因为别人都吃上饭了,你就着急吃饭,你这叫为了逃避“饥饿焦虑”而仓促吃饭。你要是现在将就选择自己不喜欢的饭菜,很容易在吃了一段时间之后,出现饮食倦怠。
也就是说,你要是过几年工作不满意,只能怪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多饿一儿,没有充分地“探索自我、理解差异、认识世界”。当然,你要是真的多饿一会,把自己饿死了,专家一定会说,你这是没条件却误把自己当成了有条件,后果自负哦。
再让教授说两句。
梁永安:我希望年轻人能够意识到,目前的工作选择空间只是被前一代人建构出来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既有的社会分工体系外,还有很多工作选择的“空白”。年轻人应该尽量避免受限于被规定好的狭窄劳动空间,而去探索更多未知的、富有活力的增长点。很多时候,思维的受限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我觉得可以考虑借鉴国外“gap year(间隔年)”的工作性旅行方式,前往跨文化、跨文明的空间里体会生命应该怎样过,再回头看就可能形成新的自我关照。这不仅是对年轻人个体的意义,还有对整个社会发展的长远意义。
在进行跨文化体验时,有时需要外部资源支持一下,才能拥有前进探索的自由,这就形成了“啃老”一说。就像梵高依靠弟弟的支援才能自由地作画,肆意发掘天赋;巴尔扎克大学毕业之后不愿从商,家人虽不满意但也勉强同意给他三年的生活资金,他才得以坚持写作。此刻的“gap year”并非游手好闲,恰恰相反,是为了更远期的成长性而投资,甚至是对长期发展更有思考、更有规划的体现。
不要被他拽的那些大词唬住,什么建构、体系、“空白”、劳动空间、增长点。他的发言重点就在于,对于造成年轻人失业问题的关键因素避而不谈,把一切责任归结到年轻人的思维上。你找不到好工作是你的思维被限制住了。所以你要“跨文化、跨文明”,跨了之后就能找到好工作了吗?他不正面回答,而是继续让你“自我关照”。好个“自我观照”,就是“自生自灭”加个滤镜。
做专家肯定要认识名人的,关键时刻要把名人推出来替自己挨骂。梵高、巴尔扎克真是倒了霉,死了死了还得揽这样的脏活。我在这里严肃地劝告年轻人一句,不要冒险去模仿天才的生活方式,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才,那你肯定不是。真正的天才也不会听专家的建议去选择自己的生活的,这么说吧,但凡你多瞅了这位教授一眼,你就肯定不是天才了。
有些网友还是挺明白的。有做孩子的说:“我爸一个老农民,啃不到啊,回去了还不得让我干农活?得不偿失。”有做父母的说:“我们这种家庭没有条件让娃儿啃,养活自己都难,还等着娃儿养我怎么办”。还有人说:“有条件的人还需要你老人家给建议吗?”
年轻人从教授的建议里获益的概率几乎没有,受害的方式则可能是这样的:一些家庭发生内部冲突,孩子认为“可啃”,父母认为“不可啃”,僵持不下;一些父母爱子心切,又听了教授的大词,迷糊了心智,明明不可啃,却任由孩子啃了几年,到最后孩子脱离了社会,父母也只能怨恨自己。
不论是以统计局的国民收入数字来论,还是从我们的身边来观察,一个大学教授公开建议年轻人“啃老”,都是不负责任的。我的建议是,中国家庭已经为社会承受了太多,年轻人也好,年轻人的家长也好,不要再把社会问题内化为家庭问题了。一个现代社会的成年人,理应实现经济自立。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需要“啃”父母几年,也不要理直气壮。经济自立是精神自立的基础,漂亮话不能当饭吃。
梁永安的访谈又臭又长,但我还是找到了一段最让我惊为天人的:
梁永安:“我认为当代父母应该扮演的角色,是作为一个很好的港口,用温暖目光看着孩子扬帆远航,但要随时准备好迎接他路上可能遇到的不顺利和波折风浪,帮助他疗伤安歇再出发。父母和孩子最好能保持这样一种文化关系和情感关系便可以了。”
我不知道中国究竟有多少父母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我要说,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参照标准。父母能做孩子的伙伴就不错了,不要做保姆,把孩子变成巨婴,对每个人都没好处。当然,除了梁永安这样的专家,他们是专门负责“啃”青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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