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巴伦西亚省阿尔法法尔镇，消防员将洪水从堆满车辆的隧道中抽出。
文丨闫梓萌（发自西班牙巴塞罗那）
编辑丨漆菲
受强降雨影响，西班牙近来遭遇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洪灾。
洪灾发生五天后，当地时间11月3日，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六世、王后莱蒂齐亚、首相佩德罗·桑切斯、巴伦西亚自治区主席卡洛斯·马松一同前往巴伦西亚省的派波尔塔镇走访慰问。
彼时洪水已经退去，街上满是厚重的淤泥，被洪水冲到路边的车辆堆积在一起。愤怒的民众对着政府与王室的视察队伍高喊谩骂着，还不断朝他们投掷泥巴，怒斥这场洪灾是一场“人为谋杀”。这种情况在西班牙君主制历史上可谓前所未有。
◆11月3日，巴伦西亚省派波尔塔镇，西班牙国王前往视察，民众向其投掷泥巴。
王后莱蒂齐亚试图安抚一位情绪激动的居民，后者哽咽着说：“事发前我们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很多很多人死在洪水里……”
这是1967年以来欧洲死亡人数最多的洪灾。它主要影响了西班牙东南部地中海沿岸的巴伦西亚大区，西班牙南部的卡斯蒂利亚-拉曼查和安达卢西亚的一些城镇也受到波及。西班牙官方数据显示，截至11月8日上午，此次洪灾已造成223人死亡，此外还有78人失踪，48名遇难者遗体尚未确定身份。
在巴伦西亚留学的中国人李如松参与了当地华人组织的灾后援助志愿工作。他告诉《凤凰周刊》，“洪水退去后，街道墙壁上依然能明显看到洪水线的痕迹，高过一个正常成年人的头顶。无法想象当时在地铁和地下车库里的人们该有多么绝望。”
基础设施全面崩溃
位于巴伦西亚市市郊的阿尔法法尔镇是此次洪灾的重灾区。
10 月 29 日晚 8 点 15 分，家住阿尔法法尔镇的玛利亚（María）手机突然开始振动，接着传出警报声。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出西班牙语和巴伦西亚语的双语通知：“民防警报：由于强降雨，为了预防起见，请避免在巴伦西亚省内进行任何形式的出行。请关注本频道和官方渠道的后续通知。”
当时窗外一切正常，没有下雨。仅仅隔了二十分钟，玛利亚再次朝窗外看去，积水已经淹没了车辆的轮胎，并在快速上涨。她向《凤凰周刊》回忆说，“当时外面突然刮起大风，我们都很惊诧。接着，一切陷入绝望之中。”
洪水到来迅疾且破坏力极强。西班牙社交媒体上广泛流传着人们在洪水中受困或是被解救的视频。
其中一个视频里，一位男子陷入湍急的水流中，身体随着水流的方向摆动。隔壁居民楼里的人从离他最近的窗子中探出身来紧紧抓住他，其他人用手机或手电筒为他照亮。最终，在人们的呐喊声中，男子被成功解救，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
由于官方预警发布时间过晚，许多市民没有充足时间逃生。滞留在街上的人们只能爬到车顶上躲避水流，有些人逃到附近商店或加油站的屋顶，更多人被困在道路堵塞的车辆中等待救援。
据当地媒体报道，人们在巴伦西亚一个车库中发现了8具尸体。当晚有11.5万户人家遭遇停电，多个路段被冲毁，通往其他地区的高速公路也被中断。
◆洪水冲走了巴伦西亚数百辆汽车。
与此同时，暴风雨开始向西班牙东部地区转移，很快这些区域也受到强降雨与洪灾的影响。
10月31日，有3人在卡斯蒂利亚-拉曼查和安达卢西亚丧生。在塔拉戈纳，加泰罗尼亚大区政府通过手机预警，提醒该省南部三个地区的民众避免出行。在安达卢西亚受灾最严重的加的斯省，洪灾过后的24小时内，有37所学校被迫停课，超过150条道路受到影响。
11月1日，巴伦西亚大部分地区的电力供应得以恢复，但仍有1.5万户处于断电状态。同时，东部多个地区仍处在黄色预警中。到了11月4日，受灾地区60%的通信网络已恢复，93%受灾民众重获燃气供应，铁路和公路仍在修复中。
11月5日，西班牙官方首次公布失踪人员数据。巴伦西亚大区有89人，其中有62人尚未确认身份。该数据基于家属提出的失踪举报。当日，人们在三个受灾区域发现6具尸体，然而官方数据并未随之更新。
◆11月3日，西班牙王后安抚情绪激动的灾区居民。
民间对这些数据提出质疑，不少人指出，由于基础设施受损、技术与资源受限、政策协调不善等因素，真实数据或许超出官方通报。另据中国驻马德里大使馆通报，此次洪灾的遇难者中还包括两名中国公民，另有两人失踪。
据巴伦西亚自治区政府估计，此次洪灾带来的总损失达到120亿欧元。在工业领域，受灾的工业园区损失高达100亿欧元。公立学校和大学损失约20亿欧元，农业损失达10.89亿欧元，此外，约6.2万家企业受到影响，37万名员工受到波及。
巴伦西亚灾区居民奥利维拉向《凤凰周刊》分享了现场的照片与视频，可以看到街上厚厚的淤泥，车辆、木板、砖块、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许多车辆遭到严重损坏，一些车辆甚至叠在一起。
◆洪灾过后，住宅被毁坏，家中物品被洪水浸泡。（受访者供图）
奥利维拉说，她经历了5天停电与4天停水的日子，直到11月4日，这些供应才得到恢复。当晚，当地超市重新开放，一些生活必需品逐渐恢复供应，但她的心理仍处于十分脆弱的状态。
从事旅游业的玛利亚告诉《凤凰周刊》，受洪灾影响，眼下她处于没有任何收入的状态，因此十分希望灾后重建能尽快实施，尤其是当地的旅游景点与机场、公路等设施能早日恢复。
灾难发生后，犯罪活动开始变多。据西班牙警察总署11月5日通报，洪灾发生后，因抢劫、盗窃和偷窃行为被逮捕的人数已达186人。
“人民拯救人民”
李如松参与援助的地方位于巴伦西亚市西部的阿尔达亚镇（Aldaia），由于公路封闭，志愿者工作也遭遇挫折。“车辆临近小镇就开不过去了，只能步行前往。私家车也不允许开进去。巴伦西亚市区还剩几班公交在运行，但很难等到。很多志愿者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
洪灾给基础生活带来影响的同时，也增加了健康风险。洪水过后，腐烂的动植物与垃圾随着水流遍布城镇，水体被细菌、病毒和污水污染，湿气助长了室内霉菌和真菌的滋生，清理过程中的灰尘和杂物也对呼吸系统有刺激作用。
巴伦西亚省奇瓦镇一个被水淹没的车库中，至少有19人因吸入有毒气体而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大部分伤者为志愿者。灾区现场，许多人只能戴着口罩上街。李如松说，他所参与的救援活动，“志愿者被要求身上没有伤口，而且要戴好口罩”。
◆11月5日，巴伦西亚省塞达维，志愿者正在陪伴一位市民。
李如松告诉《凤凰周刊》，在灾区现场，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沉重”，这直观体现在清理堆积的泥浆时。“淤泥里全是水，搬运一桶淤泥，就好像在搬一整桶铁。”
而与此同时，他也感慨于人们的团结。灾难发生后，民间最常见的一句口号是“人民拯救人民”（El pueblo salva al pueblo）。这句话在西班牙乃至拉丁美洲广为流传，许多政治人物也常常引用。
◆巴伦西亚，人们一起清理街上的泥浆。（受访者供图）
西班牙《世界报》发布的一张灾区照片中，一位老人忧愁地倚靠在阳台上，阳台的栏杆上有一张自制的旗帜，上面用巴伦西亚语写了一个大大的“感谢”，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人民拯救人民”，句子后面画了一个粉色爱心。
各地的人们在网上分享民间组织的信息，整理各个城镇物资收集点的情况，并详细列出适宜捐赠与不适宜捐赠的物品清单。例如在巴塞罗那省，社交媒体上流传着巴塞罗那市区、萨瓦德尔、鲁维等多个市镇的捐赠中心信息，并在一旁附上了可供参考的物资清单：“药物，耐储存食品，卫生用品，手套，水桶，手电，移动电源……”
各地的捐赠中心外排起长队，很快物资仓库就被装满。李如松告诉《凤凰周刊》，此次自己之所以参与赈灾活动，正是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灾后第二天就有人自发组织购买物资和清洁工具去帮忙了，我看到这边华人商会的消息，想出一份力。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灾害，觉得灾区的人肯定需要帮助。”
◆巴伦西亚，志愿者们在体育馆内搬运物资。（受访者供图）
李如松说，由于志愿者基本都来自民间组织，没有统一的某个机构来主持，“大家看到哪里有需要帮助，就去做”。他主要负责清理火车站与街道上的淤泥，并搬运社会各界送来的物资。
当地商会也为志愿者提供帮助。据李如松说，“华人商会给我们提供了胶鞋、扫把、铲子、手套和口罩，也会提供早饭。他们还提供车，比如会把我们送到离灾区尽量近的地方。”
如此互助景象，让李如松很是感动：“每个人都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说我们去做志愿的时候，旁边一家店的老板说，让我们把很重的东西放到他的店里。此外，在救灾的过程中，大家完全没有慌张，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巴伦西亚省阿尔达亚镇，赈灾物资存放处准备了宠物食品。（受访者供图）
玛利亚告诉《凤凰周刊》，洪灾发生后几天内，有很多民间志愿者来到她家附近，相比之下，政府的救援则十分缓慢。
西班牙国家广播电视台（RTVE）呼吁，尽管“人民拯救人民”所传递的民间互助精神值得颂扬，但要警惕这一口号的滥用所带来的公众对官方的信任危机。
此次洪灾中，人们对政府怨声载道，这种不满愈演愈烈，以至于西班牙王室在被民众扔泥巴后不得不取消后续的慰问行程。
政府应对备受指责
巴伦西亚的洪灾始于一场罕见的强降雨。它由“高空孤立低压”（DANA）引发，这是一种在地中海沿岸常见的气象现象，通常在秋季出现，当冷空气团被隔离、静止时，与上升的暖湿空气碰撞，就会引发强降雨。
这种不稳定的天气状态尤其容易出现在空气湿度较高、气流相遇的地区。2019年9月，DANA带来的暴雨曾导致西班牙境内6人遇难，80条道路中断，数十万公顷的农田被毁。
此次洪灾的严重性也体现在降水量上。10月29日下午短短数小时内，巴伦西亚地区的降水量达到每平方米500升，这一数据相当于该地区全年降水量的总和。这样的降雨强度让土壤在极短时间内完全饱和，从而导致山洪爆发并肆虐扩散。洪水瞬间冲毁了房屋、道路和基础设施，让居民来不及撤离到安全地带，也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伏笔。
◆楼下被损毁的轿车。（受访者供图）
尽管DANA是地中海地区的常见现象，但并非每次都会带来如此严重的灾害。西班牙气象学家丹尼尔·桑托斯解释道，国际上有一个类似的概念叫做“低压切断（cut-off low）”，指的是一个大气高层系统与大气运动隔离。通常来说，如果风带动这个系统，它就会继续前进，但当它与高空气流隔离时，就会停滞不前。因此，不是每次形成DANA时都会出现暴雨，这取决于低层大气的情况。
此外，受到近些年气候变化的影响，DANA的破坏力也不断放大。海洋温度的升高使大气中的湿度增加，为DANA带来更多水汽，使其在适当条件下爆发出更强降水。根据“世界天气归因组织”（WWA ）的研究，气候变化使降雨强度增加了12%，从而让此类极端天气的发生概率翻了一倍。
虽说自然因素不可避免，但在当地人看来，这场洪灾更是一场“人祸”。政府在防灾和应急管理方面的不足让公众对其反应能力提出质疑。玛利亚向《凤凰周刊》直言，“我们相信，如果有提前预警通知的话，所有人都能得救。”
西班牙国家气象局（AEMET）通过颜色系统来衡量自然灾害带来的风险：绿色代表“无风险”，黄色为“低风险”，橙色为“重要风险”，红色为“极大风险”。
10月25日，气象局发布首份通知，警告可能出现“强降雨且局部持续的情况”，并预计会在10月29日出现。但同日下午，巴伦西亚自治区政府主席松举行新闻发布会，声称风暴强度正在减弱。
到了10月29日上午8点，气象局确认了降雨风险，宣布巴伦西亚南部沿海地区进入“红色”状态。可地方政府仍未发出明确警告，当天，许多市民照常出门上班。直至当晚8点多，相关短信警报才通过“Es-Alert”系统发出。
西班牙宪法第148条规定，各自治大区在其管辖范围内拥有大部分权限，“Es-Alert”系统需在各大区的紧急中心和西班牙内政部之间协调使用，该预警由巴伦西亚自治区政府根据当地实际情况进行发送。然而，当巴伦西亚自治区政府发出预警时，洪水已在多个街区肆虐。
◆洪灾过后，散落在街边的车辆与砖块。（受访者供图）
马松领导的自治区政府由保守的人民党（PP）和极右翼政党呼声党（VOX）的区域联盟组成。该地区前任主席希莫·普伊格（Ximo Puig）来自偏左翼的工人社会党（PSOE），他在位时曾成立巴伦西亚应急单位（UVE），旨在提升该地区应对自然灾害和其他紧急情况的能力。
然而，右翼政党上台后撤销了这一应急单位，并声称现任政府认为有其他更高效且成本更低的方式来协调应急响应。一些批评者认为，此举对地方的灾害防控和应急管理产生了不利影响，也为巴伦西亚在此次洪灾中的应对失误埋下隐患。
巴伦西亚消防局负责人何塞·米格尔·巴塞特（José Miguel Basset）对此辩解称，地方政府的警报发布“有章可循，是按规程进行的”。他表示，必须考虑到这些警报会触达数千人，“误传信息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不能“随便发布”警报。
西班牙环境国务秘书乌戈·莫兰（Hugo Morán）不客气地说，此次洪灾中，地方政府“未能充分落实警报信息”。他指出，气象预报机制做出了准确判断，然而地方政府在收到专业报告后的响应措施却显得不到位。
此外，在易涝地带进行城市化发展也是造成洪灾的原因之一。巴伦西亚作为西班牙人口最稠密、旅游业最发达的区域之一，数十年来在易涝地带进行城市化建设。当地专家何塞·玛丽亚·博多克（José María Bodoque）指出，对河道和溪流区域的城市化建设扩大了此类灾害带来的经济损失与人员伤亡。
◆11月3日，巴伦西亚省马萨纳萨镇，西班牙军人正在清理一条布满泥土和碎片的街道。
11月2日，马松宣布将成立5个快速反应小组以减轻灾害影响，小组分别负责医疗事务、交通和基础设施、住房和社会服务、就业和企业以及内政。11月4日，马松宣布，巴伦西亚地区将向中央政府申请总额约314亿欧元的救助金，其中包括重建关键基础设施的资金。这一金额略高于巴伦西亚自治区2023年的全年预算。
西班牙政府此前派出上千名军事应急部队（UME）成员前往灾区协助救援。马松曾说，国家军队在受灾城镇的部署情况不应由他负责。军事应急部队指挥官哈维尔·马科斯对此回应说，该机构有权在西班牙领土内自由行动，但在没有自治区紧急事务主管的批准下，不能进入灾区。
◆11月4日，西班牙军事应急部队（UME）指挥官哈维尔·马科斯发表讲话。
11月5日，西班牙政府召开内阁会议，将巴伦西亚、安达卢西亚、卡斯蒂利亚-拉曼查和加泰罗尼亚部分受灾村庄认定为“严重受灾地区”，以便向政府申请紧急救助金。西班牙第一副首相兼财政大臣蒙特罗（María Jesús Montero）宣布，将暂停对灾区居民征收所得税，如果有机构因疏忽扣缴税款，财政部将返还该款项。
排版 / 单畅
你如何看待西班牙对洪灾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