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喝水
黎荔
有一个动作,所有生命都要重复地进行,无论动物、植物还是我们人类,那就是——喝水。
每天我要照料很多存在之物,比如窗边的橡胶榕,三角梅,吊兰,露台的巴西木、小银杏树,还有爬满一整面墙的白木香。它们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周围,它们的草木指尖轻触露珠,沾满晨光盈盈,每天舒展着丛薮,举着叶和花,绿在灰扑扑的楼群间。抚摸一片片小动物似的、日渐长大健壮的叶子,还有那些连蹦带跳的卷须,每天有自己攀援的高度或下坠的落点,这些需要用阳光雨露来喂养的生命啊!用浇花壶盛来清凉的水,搅入清晨和黄昏的味道,缓缓浇在枝苗周围的小土坑里。地下瞬间卷起无数小舌头,把清水喝得咕嘟咕嘟响。喝足了水的植物会站得更为挺拔,如同重获新生。刚接的自来水,由于温度与室温存在差异,而且含有很多的氯气与碱性物质,所以不能直接用于浇花,它们对于喝水这件事也是很挑剔的呀!
在乡下,我亲手喂过小羊喝水。贴满牛粪的篱笆边上,大狗不停地摇尾巴,喂食的篮草中探出小小的野花。卷毛的绵羊,带须的山羊,站在水槽前,低头饮水。清水捧着它们柔嫩的嘴唇,咕噜咕噜的水声传来,几十或上百个亮盈盈的水泡子,小心翼翼捧着羊的嘴。羊从远方归来,它们像孩子一样,累了,进家先找水喝。天上的云彩以为它们在照镜子,我看到羊的嘴唇在水里轻轻搅动。即使饮水,羊仍小心翼翼的,它们的嘴巴呈现粉红色,这粉色的嘴怎能去喝死水和污水?羊不是有水就能喝,也不是随时都要喝水,它们习惯在吃完草料后,再喝上一顿水。天很冷的时候,畏寒的羊儿要喝常温水,不能喝冷水。发现羊跟风起来比人厉害多了,一只羊猛喝水,其他羊看到就会接着一起猛喝,于是一片大口喝水的咕咚声响起。
在冬天能否喝冷水这一点上,马儿比羊儿皮实多了。记得唐代诗人王昌龄有一首《塞下曲》:“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牵马饮水渡过那大河,水寒刺骨秋风如剑如刀,沙场广袤夕阳尚未下落,昏暗中看见遥远的临洮。这四句诗,写的就是军士饮马渡河的所见所感,描绘的是塞外枯旷苦寒的景象。“饮马”者是军士,诗中的“水”指洮水,临洮城就在洮水畔。临洮,即今甘肃东部的岷县,是长城的起点,唐代为陇右道岷州的治所,这里常常发生战争。中原或中原以南地区,秋风只使人感到凉爽,但塞外的秋风,却已然“似刀”了。塞外秋风不但猛烈,而且极其寒冷,牵马入水的军士自然感到了“水寒”,但是,马为什么就能把冷河之水一饮而下呢?
后来我发现真是这样的,自然界中的野马,在冬天没有水的时候存在吃雪过冬的现象,看来北方的蒙古马对于寒冷气候有适应能力。想想这画面,暮色苍茫,广袤的沙漠望不到边,天边挂着一轮金黄的落日,临洮城远远地隐现在暮色中,一个身披铠甲的军士站着,望着闪着寒光的潺潺河水。远处,一匹矫健的战马,背托一抹斜阳,它静静地饮水,鬃毛散落在河中。向着水面,马儿俯下长长的颈项,饮水后,短暂停顿,抬头,凝望片刻,又再次低头饮水。它将一切都随着那口水喝下,一切。
水,无色无味,千变万化,至刚至柔,亦静亦动。水是孕育万物的乳汁,是生命的源泉。我也要痛痛快快地喝水了,让一杯清凉的水,柔柔地流遍我的全身。探向水槽的马头,在水面停住;沉入水池的小鸟,被水所吸收;弯腰向江流的芦苇,在风中频频喝水……我也要像它们一样饮水,重复一个古老的行为。今晚一弯弦月升过我的窗户,镰刀似的月洒下如水的月光,落进摆在桌子上的水杯中。在月亮下端着水杯,杯中晃动的月光和水,一直没有声响。一杯清凉的水犹如一种召唤,多么遥远,远过太阳系里最晦暗的星辰。我饮下的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