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浩《匡庐图》
绢本墨笔 | 185.8×106.8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荆浩《笔法记》
(一名《画山水录》)
洪谷子荆浩撰
荆浩出生于850年前后,五代十国时期。主要活动于唐末及后梁时期,后唐时逝世。他的出生地临近太行、太岳、中条等大型山脉及黄河,这里山高林密、谷幽水激、峭壁如削。
《列子》里有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
此中传说,更是传道,写了太行王屋二山的地理大势,以人工之难,写自然造化之雄伟、壮阔。生于此间的人,如不能搬开此山,又如何于此超越。画家,写山之形势、真意,以立山水画意,是一个很好的探索。 而荆浩这位山水画之祖,便是以此立意,开创山水真意、造山水画之意境。
《笔法记》便是以太行山为背景,借助唐传奇的笔法,写山水画之精神境界。山水画,自王维开始,便有了禅的精神和境界,立处皆真,明悟不二法门。
第一 隐居耕画
太行山有洪谷,其间数亩之田,吾常耕而食之。
世界图景出来了,太行山洪谷,拉近镜头则是“数亩之田”,此间的主人公在这里隐居,“常耕而食之”,自耕自足。
有日,登神钲山,四望廻迹,入大岩扉,苔径露水,怪石祥烟,疾进其处,皆古松也。中独围大者,皮老苍藓,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
荆浩传有《匡庐图》,其间就有此造景。画面正中是一座非常规整的圭形巨嶂,足有千仞之高,它由无数个不同层次且并不规整的山峦叠加而成,山巅崖壁上布满颜色深浅不一的树,而峰顶上的松树,则如同插上去的旗帜或刀剑。这是全画的中心所在,也是全画的视野制高点,画面的其他内容均围绕这个巨嶂展开:周围形状相似的圭形山峰、山峰间一线细白的飞瀑、背后邈远隐约的峰尖、画面右侧是苍茫不可辨的云山雾罩以及掩隐其中的山顶或河洲——这种苍茫难辨将画面导向了无穷——而其上方,自然是无须点染的天际至高处。
画面右下角是两棵苍老、深沉而挺拔的古松,松树背后是两间草屋,草屋中一人似在劳作,草屋后面是一片湖水,上有草桥,草桥前方正有一人赶着两头驴过来,沿湖的山脚下是他走来的路,而草屋可能正是他的归宿。
成林者,爽气重荣;不能者,抱节自屈。或廻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挂岸盘溪,披苔裂石。因惊其异,遍而赏之。
荆浩的《匡庐图》,不排除是后人根据《笔法记》而画出的。笔法源于造化,对于自然造化的观察、欣赏、琢磨,构成了画的前提。先有实,再以画求其真,画成,真即实,实即真,乃不二境。
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
这一点,打通“真”与“实”,很难,需要工夫的修养,“写之”,写生也。“凡数万本”,工夫也。“方如其真”。工夫积累够了,才能对形的真实把握。这是人之本能,善于描摹,善于写形,但是笔墨如何?境界如何?气韵如何?却不是靠个人的努力和工夫就能达到的。
明年春,来于石鼓岩间,遇一叟,因问,具以其所来由而答之。
前面是写实,到了这里,开始进入“传奇”模式,一个老叟进来,这老叟肯定不简单啊。
第二 笔法之问
叟曰:“子知笔法乎?”
曰“叟,仪形野人也,岂知笔法耶?”
初见,老人问此间主人是否知笔法,这让荆浩有些轻视老人。这里似张良遇黄石公。黄石公在桥上考验张良的时候,肯定对张良进行了细致的考察,觉得此子可教。而这位老人凭什么会在意荆浩呢,还是因为看到了“凡数万本,方如其真”的写实基础。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这篇《笔法记》的谋篇布局,也是暗藏机锋。
叟曰:“子岂知吾所怀耶?”
闻而惭骇。
(叟)曰:“少年好学,终可成也。”
“夫画有六要:一日气,二日韵,三日思,四日景,五日笔,六曰墨。”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心中所藏呢?就这样看不起人对吗?荆浩一下子惭愧不已,这是赤子心性啊,最是难得。明师难求,好的学生也难找。孔子这样的老师少,颜回这样的学生也不多。“少年好学,终可成也。” 荆浩的心性,得到老者的认可。一个人的心量,决定了未来的高度。“画有六要”,提纲挈领,一下子抓住根本。源出谢赫六法,“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
老叟讲“一日气,二日韵,三日思,四日景,五日笔,六曰墨。”突出谢赫的气韵生动(一曰气、二曰韵),骨法用笔(五曰笔、六曰墨),应物象形(四曰景),经营位置(三曰思),这是大致的对照,老叟六法源出谢赫六法,无疑也。
曰:“画者,华也。但贵似得真,岂此挠矣。”
画画,求的是如花般美而动人,主要是外在的形式啊。贵在求真,你说的这些,那么多规矩,不是有些绕了吗?
叟曰:“不然。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
这一段对话甚为要紧。要辨析两组重要的论说,
一组:“画者,华也。”、“贵似得真”。
二组:“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
其实简单的就是“山水实体”(甲)、“所观的山水”(乙)、“画作上的山水”(丙)、“传达的山水之意”(丁)这四者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第一组,是乙=丙,所观即所画,保持一致性。就是写实,照相法。
二组,则是借乙求甲,以甲传丁,丁落实于丙。
“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既要搞清楚山水的外相,也要搞清楚山水的内在精神,外在的属于外在,内在的属于内在,不能搞混。
“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如果不知道内外之别,那么就可能似是而非。
我们的传统,观察一物,从四个方面来观之,“形、精、气、神”,形,外形。精,内在组成。气,气象。神,神韵。
画画,若只是在形态上把握,那就是不入流。
但是呢,形又和内在的“、精、气、神”乃一体同观的,以外知内,司外揣内也。所以,我们的观,不局限于眼识,乃八识同观,转识成智,以八智观之也,此乃求其真性。
随意,画道,以画明道、体道、悟道、行道也。乃至于融合禅宗精神,画即禅,禅即画也。
第三 似真之辨
曰:“何以为似,何以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
“何以为似,何以为真?”这是绘画之道的两条路。一条是“得其形,遗其气”,执着于形。一条路是“气质俱盛”,形气皆得。“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但凡画者将屏息凝神的绘画过程只是流于华丽,拘泥于形似,那么形象也就呆板而无生气了。”
老者的见地,乃开悟者之见。
第四 传心定志
谢曰:“故知书画者,名贤之所学也。耕生知非其本,玩笔取与,终无所成,惭惠受要,定画不能。”
这里是“书画何为?”之思也。作为一个隐逸的耕者,饱腹而已。不像那些“名贤”追求书画高妙的境界。在这里,作者已经信服老叟,但是还是未敢于当下承接。内在还有些犹疑。“志于道”是学法的根本。好下面是最精彩的论述了,先传心,再传法。可以叫传心法要。
反过来讲,一个人心真正地谦虚,敞开,就进入一个空杯心态,正是初心发动之时,也是立志之时,这个时候啊,是真正的教学之现场。
叟曰:“嗜欲者,生之贼也。名贤纵乐琴书图画,代去杂欲。子既亲善,但期终始所学,勿为进退。
“嗜欲”是损耗我们生命的。“名贤纵乐琴书图画”,是去除“嗜欲”,涵养生命的。“子既亲善,但期终始所学,勿为进退”,我们俩有缘,那么你一定要坚定画道,守一不移,不要再有犹疑、晃动之心。此乃传心,传心定志也。
第五 六要备言
图画之要,与子备言: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
开始详论六要“气、韵、思、景、笔、墨”。
“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不惑,清晰明了,澄明透彻,无有障碍也。
“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形中藏韵,有蕴藉之意,能含藏,意蕴深厚。
“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抓住根本、大体,化具象为抽象。
“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把握好空间、时间的转变,从其精妙的变化中得其真性。
“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运笔从心所欲不逾矩,合于法度的同时,也心手双畅。
“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墨色的变化、层次,合于自然。
这是六要的要紧处。
第六 画之四品
复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文理合仪,品物流笔;奇者,荡迹不测,与真景或乖异,以致其理偏,得此者,亦为有笔无思;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强写文章,增邈气象,此谓实不足而华有余。”
这里写了画的四品,即四种境界,“神、妙、奇、巧”。源出画品“神品、妙品、能品、逸品”。
“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道法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神韵蕴藏在物象之中,由笔墨捕捉而出。
“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文理合仪,品物流笔”,下笔深思熟虑,掌握物象“形、精、气、神”,既合法度,又用笔流畅。
“奇者,荡迹不测,与真景或乖异,以致其理偏,得此者,亦为有笔无思”,用笔形迹莫测,笔下或写真态或怪异态,以致于不合常理、画理。如果画中有此情态,则也算是有笔意而没有“抓住根本、大体”。
“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强写文章,增邈气象,此谓实不足而华有余。”或雕琢点缀,或精巧媚人。要么是假迎大道理,要么强自写纹理华彩,或增添一些莫须有的气象罢了。这可谓是实质不足而华丽有余了。”
画作成就,这是果位。有四种成就。最高成就,六要皆备。可以说,“气韵思景笔墨”在一幅画中得真实呈现,体现了画的品次。
第七 用笔四势
“凡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笔绝而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败谓之气。故知墨大质者失其体,色微者败正气,筋死者无肉,迹断者无筋,苟媚者无骨。”
这里具体到用笔,“笔有四势”,也就是四种状态,“筋、肉、骨、气”也。
“笔绝而断谓之筋”,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就是在断处的不断,在关节处的强劲、韧性。
“起伏成实谓之肉”,胖瘦多少,丰满与否,这就是笔之肉。
“生死刚正谓之骨”,这就是骨法用笔啊,体现劲力,如锥画沙,如印印泥是也。这也是书画之会通处。
“迹画不败谓之气”,线条气势生动贯通的,称之为气。线条活灵活现,精气神饱满,元气满满之谓也。
“故知墨大质者失其体,色微者败正气,筋死者无肉,迹断者无筋,苟媚者无骨。”通过以上四势来观察画作可知,凡用墨大而实者,则状物不精;用色浅淡者,则失去浩然之气;下笔勾勒处呆滞,则血肉不活;若笔意断了,则筋劲不显,若一意取媚于人,则无骨难撑。”
第八 画法二病
“夫病有二:一曰无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于岸,不可度形之类也。是如此之病,不可改图。无形之病,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删修。”
接下来阐述画画的两种病。可见的病和不可见的病。
且看有形之病,“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于岸,不可度形之类也。是如此之病,不可,改图。”所画花木的盛开与凋谢,与它们的季节不符;或者屋画得小,人却画得大,比例不符;或者树竟高于山,桥竟不连接两岸,形态不符等等。这样的一些缺点,尚且还能下笔去改。看得到的,不合常情常理的。这还可以修改。
再看无形之病,“无形之病,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删修”, 而无形之病,在于气息与韵味都泯灭了,物之质与象都相违背了,笔与墨虽然都画出了,但画面却死气沉沉。像这样的画格,就无法靠删减或修改来挽救了。”
神秘老人给荆浩讲了“传心定志、总论六要、画作四品、笔法四势、画法二病”,合一心十六法也。
第九 物象之源
“子既好写云林山水,须明物象之源。夫木之生也,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疏,匪青匪翠,从微自直,萌心不低。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挂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也。有画如飞龙蟠虬,狂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柏之生也,动而多屈,繁而不华,捧节有章,文转随日,叶如结线,枝似衣麻。有画如蛇如素,心虚逆转,亦非也。其有楸、桐、椿、栎、榆、柳、桑、槐,形质皆异。其如远思即合,一一分明。”
“子既好写云林山水,须明物象之源”,此乃格物致知工夫,乃观物之法。这一部分,开始谈到具体的物的画法。从内而外,从神而形,以形写神,以笔墨章法打通形气神。
“夫木之生也,为受其性”,这是立论。从观形,观其生机,观其本性,乃探源之观也。明其性,故能知其所止,受其性也。“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疏,匪青匪翠,从微自直,萌心不低。”
松树的生长之势,虽受压却不随曲而生。枝条疏密相间、颜色青翠相生。从小树长成直木,萌发之心始终笔直向上。可以说是充满了生机和韧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就是松树之性,由其性而明其形。松树很犟,不是随便能改变它的形状的,这就是“枉而不曲遇”,就是它变现弯曲的时候,是带着巨大的张力的,有一种拉强弓之态。
“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挂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也。”等它长成参天之势,其枝叶反而更为低垂,倒挂一般往下垂坠;且枝叶参差层叠之态,磊落分明。如同君子的品德风尚。
一种形态,看我们从哪个角度去解读,从善从恶,从道从术,其实是都可以的,这需要一种抉择和洞见。体道人处处见道是也。
“有画如飞龙蟠虬,狂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有人之画松,如飞龙翻卷,蟠虬乱渡,枝叶狂生而无章法,这显然并非松木的气韵。我们取象,也要合情合理取象,不能牵强附会,不能想当然,这就是道法自然。这就是写诗的赋比兴之法,赋就是直接描述、比就是间接描摹,兴就是意象连会,都有着直接、间接、精微的联系,非臆想,妄作也。
“柏之生也,动而多屈,繁而不华,捧节有章,文转随日,叶如结线,枝似衣麻。”而观察柏树的生长,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它的枝干长得动感而多弯曲,枝叶繁多却并不华滋,在簇拥的关节处有章法,纹路也是随着日光的起落而绵延。它的叶子如打结的线条,枝干则如麻布淄衣。
“有画如蛇如素,心虚逆转,亦非也。”有的人之画柏,如蛇、如素练般滑畅,因为并不了解特点,表现枝干就随心所欲的转折,那画的也不是柏树的气韵。
松树的松针是尖利放射的,而柏树的枝叶是含蓄收敛的,一收一放之两端,这就是其性之不同也。
“其有楸、桐、椿、栎、榆、柳、桑、槐,形质皆异。其如远思即合,一一分明。”也还有楸、桐、椿、栎、榆、柳、桑、槐等各类植物,形态与内质都是不一样的。画者如能观察入微,思虑得更为长远成熟,自然会明了植物各自的不同之处。“远思即合,一一分明”,更深入地观察、深思,探得其性,依于性,辨其性,得其象,了了分明。
上面讲了树法,下面讲山水法。
“山水之象,气势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间崖下曰岩,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夹水曰涧,其上峰峦虽异。其下岗岭相连,掩映林泉,依稀远近。夫画山水无此象,亦非也。有画流水,下笔多狂,文如断线,无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雾、云、烟、霭,轻重有时,势或因风,象皆不定。须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后受其笔法。”
“山水之象,气势相生。”山水的气象,也是气势相生的。气韵和形势,是相应的,相互影响。“故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间崖下曰岩,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夹水曰涧,其上峰峦虽异。其下岗岭相连,掩映林泉,依稀远近。”山的尖处称之为峰,平处称之为顶,圆的形状称之为峦;山与山的相连处称之为岭,山中的洞穴称之为岫,山的险峻壁面称之为崖;有路可以通达于山中之处,称之为谷;若不通,则称之为峪。山峪中若有水,则称之为溪;若是山中夹着水流,则称之为涧。山上的峰峦,虽然形态各异,但山体下的山岗、山岭却绵延相连,且其中掩映着林泉,并观之远近不同。同样是山峰,有那么多的名,其实是对应不同的“实”,所以要探究名实相应,要深入思考、观察、明辨,要有妙观察智,明其分别而察其同,此乃明察之道也。“夫画山水无此象,亦非也。”如果画山水没有这样的气象,也不能称之为画对了。“有画流水,下笔多狂,文如断线,无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雾、云、烟、霭,轻重有时,势或因风,象皆不定。须去其繁章,采其大要。”有人画流水,下笔粗狂,水纹如断线一般,且波浪毫无高低起伏之律动,这也是不行的。那些雾、云、烟、霭,看上去有时轻如烟气,有时重若压顶,这也是随着风势的来去而变化的。而画者则需要去掉那些繁缛之枝节,抓住精要之处。
“先能知此是非,然后受其笔法。”画画之人,要先能知道这些对的或者错的画法,然后才能据此要领去练习笔法。”现有对自然造化、山水、树木、云雾等等细致观察的经验,去其枝节,得其根干精要,有这样的基础,才好传授笔法。这种经验,并非理论,而是一种细致观察的功夫,要深思明辨,得其根本,这是真知。有此真知,然后得笔画而绘画,以求知行合一。
第十 画道古贤
(吾)曰:“自古学人,孰为备矣?”
叟曰:“得之者少。谢赫品陆之为胜,今已难遇亲踪。张僧繇所遗之图,甚亏其理。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晕墨章,兴吾唐代。故张璪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旷古绝今,未之有也。曲庭与白云尊师,气象幽妙,俱得其元,动用逸常,深不可测。王右丞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写象成,亦动真思。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项容山人树石顽涩,棱角无跪,用墨独得玄门,用笔全无其骨。然于放逸,不失真元气象,元大创巧媚。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陈员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格,作用无奇,笔墨之行,甚有形迹。今示子之径,不能备词。”
(吾)曰:“自古学人,孰为备矣?”我问道:“那以前的那些学画之人,他们的那些作品,谁才是最得此诀之精妙的呢?”兴趣真正提起来了,开始探索这个画史上的顶级选手了。
“叟曰:“得之者少。”那可是凤毛麟角啊!“谢赫品陆之为胜,今已难遇亲踪。”南朝谢赫留下的品画录中陆探微为第一人,但是如今已很难遇见真迹了。谢赫画品写陆探微很精彩“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张僧繇所遗之图,甚亏其理。”张僧繇留下的画作,却差一些画理,六要不备也。“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晕墨章,兴吾唐代。”所谓的随着所画之物而敷墨赋彩之法,自古就有画家辈出;而这类水墨晕染之法,却是从我唐代开始兴盛的。“故张璪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旷古绝今,未之有也。”所以我朝张璪员外所画之树石,气息与韵味十足,笔法与墨法层层点染,真实的质感与创造的表现都超群卓然,且并不在意于五彩之法。这类前所未有的画风,可称为旷古绝今!张璪与王维交好,两人同时代,都在水墨山水上有开创性。“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就是张璪提出。
张璪,字文通,吴郡人。受知于唐代宗广德元年宰相刘晏,官至检校祠部员外郎。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叛唐,次年长安被陷,张璪、王维及郑虔等一大批人被逼做了“伪官”。郭子仪收复长安后,唐玄宗及肃宗重回长安,包括三人在内的许多人因陷贼官罪,被囚于宜阳里待决。后因为权人崔圆爱画,使三人作画,郑虔等向崔求情,方免于死,但也皆被贬官。后来在王维之弟王缙的推荐之下,于唐代宗广德元年任奏检校祠部员外郎、盐铁判官。其后却又因坐事被贬衡州司马,移忠州司马。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画山水树石》中有一段极重要的论述: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树石之状,妙于韦偃,穷于张通。这位张通便是唐代杰出的山水画家、理论家张璪。
“曲庭与白云尊师,气象幽妙,俱得其元,动用逸常,深不可测。”麹庭与白云尊师司马承桢之画,气象幽妙,尽得画理之真元,且动势与运笔,都不比寻常,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司马承祯(639-735年),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河内郡温县(今河南温县)人。个人文学修养极深,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称为仙宗十友。司马承祯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善于绘画,绘大山大水,气势雄浑,在阳台观大殿墙壁上绘制了巨幅山水壁画。是一个超级大牛。
曲庭生平不祥,在《唐朝名画录》中处在“能品中”的位置。
“王右丞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写象成,亦动真思。”王维的笔墨则婉转清丽,气韵高华而清澈,摹写物象巧夺天工,乃有真识见。王维在画史上被称为文人画之祖。他半隐半仕于蓝田辋川别墅,悠游山水,静虑观心,写诗作画,开创文人山水之境域。
“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李思训浸淫画理年久,且构思深远,下笔亦精湛,笔墨巧妙而华丽,设色却太过于浓墨重彩。“项容山人树石顽涩,棱角无跪,用墨独得玄门,用笔全无其骨。然于放逸,不失真元气象,元大创巧媚。”。项容之树石显得顽劣而干涩,没有棱角,用墨上独有玄机,但是用笔毫无骨力。虽然有些放逸,但还不失山水之元真气象,如此便大大减少了巧媚之气。“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吴道子的笔法胜于象外,骨气自成一格,他很少画树,其画也是可惜有笔无墨啊!“陈员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格,作用无奇,笔墨之行,甚有形迹。”陈员外和僧人道芬等及其余人之画,稍微提升了一下普通的画格,价值上平平无奇。在笔墨上则还有不错的表现。
“今示子之径,不能备词。”今天告诉你六朝以来的绘画大师的境界路径,只能简略提要,不能详细描述。这都是在绘画发展史上成宗道祖式的人物。
第十一 传授笔法
遂取前写者《异松图》呈之。
叟曰:“肉笔无法,筋骨皆不相转,异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笔法。”
(叟)乃赍素数幅,命对而写之。
叟曰:“尔之手,我之心。吾闻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为吾言咏之乎?”
谢曰:“乃知教化圣贤之职也,禄与不禄而不能去,善恶之迹,感而应之。诱进若此,敢不恭命。”
因成《古松赞》曰:
“不凋不荣,惟彼贞松。势高而险,曲节以恭。叶张翠盖,枝盘赤龙。下有蔓草,幽阴蒙茸。如何得生,势近云峰。仰其擢干,偃举千重。巍巍溪中,翠晕烟笼。奇枝倒挂,徘徊变通。下接凡木,和而不同。以贵诗赋,君子之风。风清匪歇,幽音凝空。”
叟嗟异久之,曰:“愿子勤之,可忘笔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岩间,所字曰石鼓岩子也。”
这一下又回到开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这幅图作者还是很得意的,“遂取前写者《异松图》呈之”,让老师评价一番。“叟曰:“肉笔无法,筋骨皆不相转,异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笔法。”不留情处乃至情啊!传道就是这样,要不留情,不好就是不好,好就是好。老叟点评说:“你的皴擦点染与用线未得章法,且线条之间的承转启合不连贯,画不出异松之态。还是我来教教你,如何用笔之法。用笔肥而无力,没有法度,骨力气脉均不能相互起承转合,这样的笔法怎么能用来表现异松呢?我即教你笔法。”“(叟)乃赍(jī)素数幅,命对而写之。”于是拿出随身带着的绢素数幅,持笔写之。“叟曰:“尔之手,我之心。吾闻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为吾言咏之乎?”
”老叟说:“以你之手,来绘出我传达给你的绘画心要。我见你言辞恳切有礼,可知你是儒士君子,你能将我所说,咏之以诗并传之吗?”这是当下的传心之道也。“谢曰:“乃知教化圣贤之职也,禄与不禄而不能去,善恶之迹,感而应之。诱进若此,敢不恭命。”我诚惶诚恐,感谢道:“我只知,教化庶民,是圣贤之责。且无论有否功名利禄加身,都不能推却这样的责任。凡善恶之事迹,都应有感而发,弘扬于世间。您循循善诱我知晓画理至此,我怎么能不恭敬从命呢。”
因成《古松赞》曰:
“不凋不荣,惟彼贞松。势高而险,曲节以恭。叶张翠盖,枝盘赤龙。下有蔓草,幽阴蒙茸。如何得生,势近云峰。仰其擢干,偃举千重。巍巍溪中,翠晕烟笼。奇枝倒挂,徘徊变通。下接凡木,和而不同。以贵诗赋,君子之风。风清匪歇,幽音凝空。”
因此作《古松赞》:
“冬不凋谢春不繁荣,只有这坚贞之松。长势高大而险峻,却枝曲蔓垂以示谦恭。松针伸展如华盖,古枝盘虬如赤龙。松下之藤萝与幽草,草色迷离而茸意朦胧。此松何得此生机,参天之势直近云峰?仰起冲天之躯干,举起繁枝千重。巍巍溪流之中,翠色如晕,烟云如笼。柯枝奇特以倒挂,徘徊于密境欲伸展变通。此松深入土系,与草木共生,既和谐且不同。品格贵重,以诗赋之,宛如君子之风。云淡风清而咏赋不歇,余音袅袅凝于天空。”
叟嗟异久之,曰:“愿子勤之,可忘笔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岩间,所字曰石鼓岩子也。”
老叟为此赋嗟叹良久。对我说:“愿你勤而写之,达到忘记笔墨形迹,得其真意的境界!我就住在石鼓岩间,人称我石鼓岩子。”
第十二 无迹可寻
曰:“愿从侍之。”
叟曰:“不必然也。”
我说:“我愿追随侍奉于您。”
老叟说:“不必了。”便托辞而去。
遂亟辞而去。别日访之而无踪。后习其笔术,尝重所传,今遂修集,以为图画之轨辙耳。
另外的时日,我再去探访石鼓岩间,已不再遇到老叟的踪迹。之后我按照他所传心法练习笔墨,也尝试重新为石鼓岩之奇遇立传。如今得以修正为集,以之为绘画的发展规律,也是习画者的必经之路矣。
这里乃《桃花源记》的隐迹思路,无心可得,有心求索乃失之也。犹如一场梦,无中生有,画法真传,传后杳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