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7月,我出生于古城嘉定西门外的一户清寒之家,在西门外生活了42年,直至1989年初夏,才迁至城中。从此,西门成了我梦萦魂牵之地,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无限遐想。
老家南临嘉定的母亲河——练祁河,从懂事起,就觉得自己与练祁河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家所处的西门外又称“练西”,练祁河的西部相比东部要宽阔很多,河两岸是鳞次栉比的人家,构成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古镇风情画。河岸间杨柳依依,杂花生树,飘逸着似有似无的水气、香气。在我童年记忆中,这里尽管仍很闹猛,却已接近市梢,是个半城半乡的地方。练祁河之南称“小街”,练祁河之北称“大街”,而小街要比大街冷清很多。街面铺着的碎石子,因年深日久被人们踩踏,亮得发出暗光,老街长长,小巷深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不远处,就是大片农田,城市气息夹杂着田野风情,犹如一曲优美、和谐的江南丝竹。大街上白天喧闹,到了晚上却行人稀少,安静得出奇。邻里之间保持着原始淳厚和睦的关系,极少发生争执。想起诗人徐迟先生在《江南小镇》一书中描述南浔古镇的风貌时,连用了65个“亮晶晶”来讴歌家乡之美,如果把它们搬到西门外,也是十分恰当的。
练祁河
我家东边是接官亭桥,桥旁原有一所西候馆,是送别离职知县、迎接新任知县的地方。在我少年时,西候馆早已毁弃。长辈们说,古时知县迎送这一天,要在西候馆举办宴席,也邀请地方德高望重的乡绅参加。饱餐一顿后,旧官乘舟离岸,若有政绩,邑人会以鞭炮礼送;而官声不佳者,邑人常以石子、唾沫投之。长辈们最津津乐道的是清代康熙年间,清官陆稼书蒙冤离别嘉定时,父老乡亲万人送别时哭声震天的场景,接官亭桥则是全剧的高潮。我小时候学的第一首儿歌就是《接官歌》:“点点掰掰,掰到南山。南山不到,树上环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雌鸡雄鸭,拿来就杀。”
接官亭桥下是迎恩河,河的西侧是一条狭长的碎石路,北端住着几户人家,住户因大都姓顾,故称“顾家弄”。后面是片大竹林,密密匝匝地长着许多竹子,常有野鸡、野鸽出没,小时候走进顾家弄,觉得有点神秘又有点恐惧。竹园后是一个叫“春羊”的蛇医之家,当地人称他为“捉蛇叫花子”,他家是极简陋的茅草屋。但他医术高超,四乡八邻凡被毒蛇所咬的,都会请他治疗。他有一帖祖传秘方,以四周所采的鲜草配之,药到病除。春羊养了一只灵巧的狸猫,会在迎恩河里捉鱼。春羊不用买鱼,几乎天天都有鱼吃。
顾家弄西是一家木匠铺,铺子西边就是著名的折漕报功祠,是历代纪念折漕先贤的场所。再往西就是我们陶氏老家,陶氏自明代万历时期由浏河迁至此,便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由于人丁不兴旺,到我祖父辈只有3户人家,我戏称之为“陶氏三家巷”,陶氏的堂号为“安仁堂”,最东为堂兄陶继渊家,中间为叔父陶文琪家,西边就是我家。陶氏世代经商,以经营米、棉为主业,在清道光、咸丰前,家业较为兴旺,后遭太平天国运动战火重创,一蹶不振。直至民国时期,陶继渊以投资股市起家,转而投向实业,成为民族工商业家。陶继渊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建起了洋房,后面有花园、鱼池。而叔父和我家则都是三进深的江南民居,且以我家最为陈旧,百年老屋,经常漏水,隔几年必要维修一次。我家的建筑形制是较典型的前店后客堂,后面是一片竹林,周遭间生高大的榆树、苦楝,散发一种特殊而亲切的清香,是我孩提时期的乐园,我与小伙伴们整日在那里玩耍。竹园与后排房子间还有宅基地,母亲终日辛勤地在田里辛劳,家里的蔬菜大致可以自给。
我家的西邻是沪上出版家吴拯寰创办于1946年的私立高义小学。我的小学一至四年级就是在这所学校里念的。高义小学设备简陋,校舍在老街两侧,临河的为两层三间的楼房,街北也是一座同样形制的楼房,界基上刻有“吴宝善堂”。后面是一排平房,也作教室,最后面是操场,操场与我家后园以竹篱相隔。吴拯寰是著名作家秦瘦鸥的姐夫,每逢暑假,高义小学的师生都回了家,吴拯寰老两口与秦瘦鸥夫妇就会一起从上海市内到高义小学临河的楼房里来消夏,住上个十天半个月。此时,我最开心,他们常会到我家来与父亲聊天,亲切而又健谈,当听说我在高义小学读书时,心花怒放,还给我送来了两件海军条纹汗衫和两瓶辣酱。我很喜欢这两件汗衫,还专程穿去照相馆拍了照。辣酱一瓶是牛肉味,另一瓶是鸡肉味,当时觉得从未吃过这么鲜美的辣酱。
高义小学的西邻是一位叫陈鹿苹的老板开设的福大公司,规模较大,实力很强,以经营棉花、棉纱为主。1949年后的若干年内,福大公司连同折漕报功祠、陶氏三户人家的后园,以及高义小学迁至唐家弄后腾出的地方,都成了嘉定国营商业生活资料批发部。
福大公司再往西是一条弄堂,弄堂口有一家小饭店。里边住户全都是民国时期苏北发大水逃难到此落脚的。再往西则是一所名为“西北圣庙”的祠宇,我懂事时,已香火不再,入住居民。祠宇对面有两棵高大的银杏,远远就能看到,应是祠宇旧物。
再往西是沪宜公路。在我童年时代,沪宜公路因路面铺的是碎煤渣,被人们称为“煤屑路”。路南是横跨练祁河上的侯黄桥,这是当年在修筑沪宜公路时一位乡绅取的,意在纪念抗清英烈侯峒曾、黄淳耀二人。在我少年时代,侯黄桥还是木质的公路桥,以柏油涂满桥身,汽车开过时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后几经翻修已成水泥桥。我从小就听过大人们讲侯黄先生壮烈殉节的故事,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种崇高情感。童年时代,我们活动的半径一般不超过接官亭桥至侯黄桥之间约两百米。
奔流不息的练祁河,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大船、小船、机帆船来来往往,渔船撒网,农船罱泥,运输船装满了货物,忙碌地穿行。清清的河水中,水草繁茂,鱼虾成群。“扑通”一声,常可以看到大鱼跃出水面。练祁河是我们的乐园。口渴了,捧起河水就能喝。大暑天,小伙伴们都泡在河里游泳、嬉耍。我们垂钓时不用打食,用蚯蚓、米饭作鱼饵,不久就会有鱼上钩,钓到的鱼以鲤鱼、鲫鱼、鳗鲡、昂刺鱼(我们俗称为“昂牛”)居多。梅雨季节,若遇高温低气压,河虾会成群爬到岸边,俗称“虾潮旺”,随手就能拾到一大碗。当年大姐大手携着我的小手,在河边拾虾的欢乐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童年的回忆是何等清晰、美好。我已到古稀之年,一切皆已过去,成为虚幻,如坠梦中,“此情可待成追忆”,我记下这零零星星的文字,以作记忆。
撰稿:陶继明
编辑:刘静娴、卓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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