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
冬夜,适合缩进被子里,重读一本旧日的名著,被同一个句子、段落、情节再一次触动,任由书中洪水一样的情感将我们淹没——双眼借由文字飞越时间和空间,望向人类共同的悲欢。
在这个冬天,白先勇名著单行本系列与大家见面,新一版,白先勇亲自编订篇目,由王家卫《一代宗师》、周杰伦《兰亭序》等御用书法大家董阳孜亲笔题写书名,呈现一种纯东方思维下的新美学创作;采取精装设计、五色苔锦封面,并收录青年白先勇创作时的旧影照片——我们得以再一次跟随白先勇的文字,跟随其间呼啸的情感,辗转穿梭于上世纪的桂林、南京、台北、纽约,定格逝去的时间,看见挣扎的众生,感受惊世的悲情。
今天,我们摘选了白先勇笔下那些令人心碎的冬天。 在寒风中,爱情、亲情、鲜活的心,纷纷挫败于坚不可摧的死亡与疾病之手。
❄️《台北人》 一把青
民国三十七年的冬天,我们这边的战事已经处处失利了,北边一天天吃紧的当儿,我们东村里好几家人都遭了凶讯。有些眷属天天到庙里去求神拜菩萨,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伟成久不来信,我便邀隔壁邻舍来成桌牌局,熬个通宵,定定神儿。有一晚,我跟几个邻居正在斗牌儿,住在朱青对过的那个徐太太跑来一把将我拖了出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说总部刚来通知,郭轸在徐州出了事,飞机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赶到朱青那儿,里面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张靠椅上,左右一边一个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紧紧按住,她的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毛巾上红殷殷地沁着巴掌大一块血迹。我一进去,里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诉我:朱青刚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刚才抬回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从别人手里接过一碗姜汤,用铜匙羹撬开朱青的牙关,扎实地灌了几口。她的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吱吱的惨叫来一般。我把那碗姜汤灌完了,她才渐渐地收住目光,有了几分知觉。
朱青在床上病了许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里。日夜守住她,有时连我打牌的时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寻短见。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每天都由我强灌她一点汤水。几个礼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对她说道:
“朱青,若说你是为了郭轸,你就不该这般作践自己。就是郭轸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听了我的话,突然颤巍巍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朝我点了两下头,冷笑道:
“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的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一把青》
❄️《纽约客》 Tea for Two
圣诞节的前两个星期,安弟的课业即将结束,纽约第一场大雪刚下过,那天安弟出门,穿了一件银灰色鸭绒里子的半长大衣,一条长长的绛红围巾直拖到背后,他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帽顶有团黑绒球,衬得他那张俊秀的面庞更是眉眼分明。他仍旧背上他那只黑皮箱,一手提着三脚架,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我站在阳台上,看见他左晃右晃踏着街上的雪泥,身后的红围巾被风吹得高高飘起,他照例在转角处回首举起三脚架向我挥别,银灰的身影倏地便不见了。阳台上寒风阵阵,冰冷的空气直灌入我领口,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赶紧回到屋内。
那天我们银行来了几个欧洲的大客户,谈完一桩生意已是晚餐时分,我的上司请那几位欧洲大户到五十五街的Le Pavillon去吃法国大餐,我找了一个借口便赶回家中,那时已近八点,可是安弟还没有回来。我把通心粉拿出来,预备做一道蛤蜊通心粉,和安弟两人共进一顿简单的晚饭。这道意大利菜,我们两人都爱吃。我先把通心粉煮好,打开了一罐蛤蜊,将汁倒出来备用,等安弟一回来就下锅爆蒜来炒蛤蜊。
等到九点半,我已经开始心神不宁了,因为安弟是个体贴的孩子,他有事晚归,一定会先打电话回家,要我不用等他先用晚餐。十点一刻,电话铃响,我跳起来去接电话,以为一定会是安弟。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警官先问我安弟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说是。他又问我是安弟的什么人,我脱口道出我是他的监护人。警官告诉我,安弟出事了,他在布鲁克林的地铁站里遭了抢劫,有人看见一个黑人强盗抢他背着的皮箱,安弟和那个强盗扭打,被强盗一把推落到铁轨坑道,给开来的快车撞个正着。
从那一刻起,我的记忆完全陷入了混乱状态。我在停尸间里昏厥过去,后脑撞到铁架上,引起了脑震荡。那一跤跌下去,我从此一蹶不振。一位警官领我去认尸,他指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他说那是安弟。安弟的脑袋被压扁了,他那顶白绒帽给血染得通红,脑浆和绒线帽粘搅在一起,他的眼珠子被挤了出来,下巴整个歪掉移了位,露出上下两排白牙来。他的一双腿也轧断了,只剩下一截身躯还能辨识,他那件银灰的大衣,整块整块都是殷红的血迹。安弟,我那美貌的小王子,瞬间竟变成了一个形状狰狞恐怖的怪物。
《单身男子》
❄️《孽子》
就是冬天,有时候,还会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寒风中,彷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经筋疲力尽,遍身麻木,于是便加速脚步,往七十二街家里走去。走到公寓门口,后面跟着我的那个人,却追了上来,声音颤抖地叫道:‘先生,有零钱么?我饿了。’我回头看,发觉那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带斗篷的大衣里,斗篷盖在眉上,遮掉他半张脸。他佝着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对他说,我楼上有热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进到房中,他脱去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暗红色破旧的套头紧身衫,露出他那瘦羸的身子来。他有一头大鬈大鬈的乌黑的头发,蓬松松地堆在眉上,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张削薄青白的脸上,烁烁发光。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像是一个波多黎各的孩子。
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端给他,他接过去,双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热,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得精光,他那张冻得青白的脸上才渐渐泛出一丝血色来。他坐在我的床沿上,一双大眼睛望着我,在期待着。我知道,那些孩子们要的是什么,二十块、三十块,一个礼拜的饭钱,一个礼拜的房租。我过去伸出手去剥他的衣服,我要尽快打发他走,好蒙头睡觉。当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胸前,他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我赶忙缩回手,孩子抬起了头,对我歉然地笑着,可是他的眉头却紧皱着,一双大眼睛好像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缓缓地将衣衫卸下,露出了赤裸的上身来。在他那瘦骨棱棱青白青白的胸膛上,横横斜斜,赫然印着几条伤痕,条条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红的红,交叉的地方,一块伤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压在他的心口上,伤口破了,发了炎,浮肿起来,鲜红的,在淌着黄色的浆液。孩子告诉我,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他在公园里,撞见一个穿皮夹克骑摩托车,裤带上挂满了铿铿锵锵白铜钥匙有虐待狂的家伙,将他带了回去,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把他捆绑了起来,鞭着他像狗似的在地上爬。‘绑得太紧了,磨破了——’孩子指着他胸口上那块酒杯大的伤疤说道。
他嘴角上一直浮着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间,我在他胸口鲜红的伤疤上,看见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凤胸口上的刀。阿凤倒卧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样望着我,一双大眼睛痛得乱跳,可是他那抖动的嘴角上,也是那样,挂着一抹无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来我完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知觉。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像触了高压电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揪起一阵剧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个孩子一双冰凉的手,握在掌中,拼命揉搓。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双又脏又湿裹满了雪泥的靴子脱掉,捧起他那双僵冻肮脏的脚,搂进怀里,将面腮抵住他的脚背,来回摩擦,一直抚弄到他那双僵冻的脚温暖为止。那个孩子被我弄得手足无措起来,我也不顾他反对,把他抱上床,替他脱去衣裤,去找了一瓶双氧水,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胸上的伤痕轻轻洗干净,然后将一张厚厚的毛毯盖到他身上去。我坐在他头边的地板上,守着他,直到他闭上眼睛,疲倦地睡去。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斜对面中央公园里,树上地上都盖满了一层洁白的雪。太阳刚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炫人眼目。我屹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腾,在滚烧,脸上一阵阵地热,如同针刺一般。从前的事,一幕一幕,像万花筒似的,拼凑起来。猛抬眼,我瞥见窗玻璃里,映着一具骷髅般的人影,多少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单身男子》
❄️《寂寞的十七岁》
一九六二年,出国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写作生涯的分水岭,那年冬天,家中巨变,母亲逝世了。
母亲出身官宦,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然而胆识过人,不让须眉。二七年北伐,母亲刚跟父亲结婚,随军北上。父亲在龙潭与孙传芳激战,母亲在上海误闻父亲阵亡,连夜冲封锁线,爬战壕,冒枪林弹雨,奔到前方,与父亲会合,那时她才刚冒二十。抗日期间,湘桂大撤退,母亲一人率领白、马两家八十余口,祖母九十,小弟月余,千山万水,备尝艰辛,终于安抵重庆。
我们手足十人,母亲一生操劳,晚年在台,患高血压症常常就医。然而母亲胸怀豁达,热爱生命,环境无论如何艰险,她仍乐观,勇于求存,因为她个性坚强,从不服输。但是最后她卧病在床,与死神交战,却节节退败,无法抗拒。她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有一天,我们一位亲戚嫁女,母亲很喜爱那个女孩,那天她精神较好,便挣扎起来,特意打扮一番,坚持跟我们一同去赴喜筵。她自己照镜,很得意,跟父亲笑道:“换珠衫依然是富贵模样。”虽然她在席间只坐了片刻,然而她却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人世间的一切,她热烈拥抱;死亡,她是极不甘愿,并且十分不屑的。然而那次不久,她终于病故。
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出国飞美了。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
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
白先勇童年时与母亲合影
❄️《树犹如此》
明姊在美国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变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纽约见到明姊时,明姊曾经跟她诉苦(她那时已进了波士顿大学),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常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出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我回台湾,问起明姊还想不想到美国去玩玩。明姊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美国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陆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姊在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
明姊一九五五年终于回到台湾的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来的。回家之前,在美国的智姊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亲,叙述明姊得病及治疗的经过情形,大概因为怕父母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地等待着。明姊从飞机走出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身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高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头。她的皮肤也变了,变得粗糙蜡黄,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明姊的病情,远比我们想象得要严重,她患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精神分裂症。她初回台湾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姊在美国没有节制地吃东西,体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头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因为明姊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在那幽森的地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书,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块方寸之地却仍旧不得其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