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张力让我们看见奶奶、感动于她的朴素真诚,同时也可能让我们难以全面地认识乡村、接受其中个体的情感表达。」
“我想就是九月份往南走,种完麦子往南走,搁云南那片、搁西双版纳那边转转,过个冬天。”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农村奶奶种下的小小心愿。
最近,大冰老师又解锁了新身份:连麦直播博主。在他的直播间里,有不少带着“问题”来的网友,在充斥着直播间的众多个人请求、“人生疑惑”中,一位奶奶对心愿的坦白显得尤为独特。奶奶今年六十多岁,希望能带上自己的五千多元积蓄,在种完麦子后,骑着自己的三轮车从河南出发,去西双版纳看看。
大冰没有否定奶奶的愿望,但是考虑到她在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建议她把其他城市作为旅游目的地。可她还是说:
“我想就是九月份往南走,种完麦子往南走,搁云南那片、搁西双版纳那边转转,过个冬天。”
在年迈、雨雪、故障、遥远等诸多现实考量下,一个看似“离经叛道”的计划却并没有被嘲笑。视频切片一经发出,引发了越来越多网友的关注和支持。
为什么奶奶的出游畅想能收获如此多的关注和共情?或许,在广袤的麦田和迢迢的西双版纳之外,流动着我们共同的愿望。
“骑着三轮一路向南”:共鸣于固执的愿望
照顾好这片麦田,用电动小三轮,丈量去往遥远西双版纳的里程。这是奶奶反复表达的愿望。
自大冰开启直播以来,他已经在直播间接待过带着各式各样的“人生难题”的来客,从寻求情感建议的青年,到请求他给孩子起名的新手父母,不一而足。但比起他们,奶奶身上却有一种固执的可爱。
在连麦刚刚开始时,奶奶就把自己的旅行计划和盘托出:九月份忙完田里的活,骑上自己的电动三轮,沿着国道一路南行,路上自己做饭、晚上搭帐篷休息,到达西双版纳后再靠做小生意来支撑自己在当地过冬的开销。
但这可能是一趟相当艰苦的旅程:从河南南阳到西双版纳路途遥远,路上汽车多、路况险,秋天、冬天的雨雪和低温很容易让奶奶着凉感冒。但奶奶还是坚定甚至有点执拗地完善着每一版可能通向西双版纳的方案。
网友们特别关注奶奶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她特殊的坚持与固执。奶奶究竟为什么宁愿吃这么多苦,也想去西双版纳看一看?
“去西双版纳”是长久以来扎根在奶奶心中的念想。也许在劳作之余,这一愿望曾无数次地给她力量,帮她做好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劳动。“去西双版纳”的念头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种跳出日常的象征:在日复一日的农活和家务劳动构成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种不受生活牵绊的自由、一种回应真实心愿的渴望。
与“旷野文学”中靓丽光鲜的主人公们相比,奶奶没有从大厂裸辞享受生活的故事,更没有精心装饰过的社交媒体橱窗。但正因如此,当她向大冰和网友们展示这样一份朴素的旅行计划时,她心愿的真挚、表达的真诚也得以凸显。“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这样一句经历了爆火-泛滥-祛魅的完整生命周期、现在看来似乎已经开始过气的“网络格言”, 由于她的真诚而以新的形式焕发生机。
对许多人而言,“种完麦子向南走”从来都是一个需要许多勇气的选项:工业社会的“日常”意味着将个体的时间表与机器运转的时间表强制同频,日升日落、农忙农闲不再是区分劳动与闲暇的界限;高度内卷的就业市场每天都在展示裸辞、“脱轨”的可能下场。也许在“旷野文学”走向泛滥、甚至沦为营销手段之后,人们不再热衷于这样的表达;但当又一颗朴素、真诚而富有诗意的心表达出这样的想法时,人们再一次意识到,厌倦规训、向往“旷野”的情绪从未在他们心中真正消亡。
奶奶的执拗、在连麦时与大冰的“反复拉扯”,让更多人把目光投向了她与她的旅行计划。而这份真挚朴素的“计划书”,又重新点燃了他们对“从心所欲”生活状态的向往。
惊讶与疑惑之源:鲜活个体困于先行印象
“追寻‘旷野’,去远方”的叙事足以引发共鸣。但奶奶作为一位“积蓄五千多元”的农村老人的身份、她表达中“脱离轨道,奔向旷野”的意象之间更加存在着一种张力。这种张力让我们看见奶奶、感动于她的朴素真诚,同时也可能让我们难以全面地认识乡村、接受其中个体的情感表达。
在常人的印象中,“麦田”可能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或收获的喜悦,同时也暗示了辛勤的劳作、平淡重复甚至有些单调的生活。而辛勤劳作于麦田中的人们,则常常与淳朴、节俭等词联系在一起——“畅游四方”的愿望在这一众词汇中似乎显得不太协调。
这种不协调感来源于人们对乡村的刻板印象。乡村居民可能被认为会倾向于减少消费,更多地追求世俗意义上的发展,而较少意识到自己也具有包括旅游在内的精神需求、心理健康需求。
在这一背景下,奶奶“去西双版纳过冬”的愿望便更使她与众不同。她身上存在的、身份与想法之间的张力引起了一片惊讶与疑惑,进而让她收获了更多来自网友的关注、感动甚至同情。
这种对乡村的印象不可谓完全失实,但至少有以点代面的嫌疑。可以说,在互联网使用逐渐下沉的今天,乡村居民对流行趋势、多元文化的了解并不一定逊于城镇居民:农村出身的女孩也可以是摇滚乐和女性主义书籍的忠实爱好者,县中学生也可以表达出“衡水模式”带来的痛苦,六十多岁的农村奶奶有在西双版纳过冬的想法或许不足为奇。
但是这样的刻板印象确实在互联网上长期传播,并时不时未经反思地浮现在人们的脑海中。其原因在于,在城镇网络用户为主体的巨大互联网“回音室”中,这些刻板印象不断地得到探讨、重复,却很难得到乡村用户的有力证伪,最终被内化为人们对乡村的先行印象——一个和真实世界中的乡村大相径庭的、虚拟版的“乡村”。这与爱德华·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描述20世纪初英国人对埃及的认知时采用的描述有些类似:“……埃及本身是否存在根本无关紧要,英国对埃及的知识就是埃及。”
对奶奶而言,这种对群体的刻板印象也许并不全然是坏事。在大冰的直播间中,网友们愿意倾听她的表达,于是刻板印象与她想法之间的反差更凸显出她梦想的特殊与可贵。但并不是所有被困在类似印象下的个体,都足够幸运地得到了顺利表达的机会。
“不扫兴”:我们如何面对意料之外的表达?
奶奶的心愿能够得到关注和认同,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愿意倾听、理解奶奶的大冰和网友们,这或许是在当今的互联网上显得格外珍贵而稀有的。因为在先行的刻板印象影响下,人们并不总会给予偏离刻板印象的个体足够的尊重。
2001年,央视《半边天》节目组采访了生活在陕西咸阳农村的刘小样。这位被描述为“永远在和面、擀面和煮面,唯一能变的只有面的形状”的农村女性,却能在寄给节目组的信中表达出自己的周遭生活环境的敏锐觉察。但是时至今日,对于刘小样的表达,仍会有人做出一些不太友善的评价。
当我们审视舆论对各类群体的认知时,也会发现许多先行印象遮蔽个体自我表达的现象:农村的好学生都应当是认同“衡水模式”、没有怨言自愿苦学的;抑郁症患者都应当是默默忍受痛苦、缺乏攻击性的;教师永远都应当遵守一套不张扬的着装准则……组成群体的个体被要求在制定好的框架内表达、行动,个体看似“逾矩”的想法在实际中还未遭遇失败时,就要面临不欢迎的声音。
这种隐秘的印象像是一种隐隐的施压,不仅作用于试图表达自己的个体,也同样作用于网络上的围观者。印象的持有者自认拥有“逾矩”的裁量权,可以裁剪由其他个体实际感受生发出的表达,同时又迫使围观者完成一道二选一的难题:要么赞同他的观点,要么自觉接受“反对社会规范”的骂名。
然而,个体看似不合刻板印象的行为,实际上也许并未“逾矩”:这些勇敢的自我表达和行动,可能并未侵犯任何人的主体性。而用刻板印象要求他人的评论者,反而由于迫使他人按自己的心意行事,破坏了最重要的社会规范之一:维护相互尊重、互不施压的人际环境。
在大冰、网友们和奶奶的互动之中,这种双方的“不逾矩”无疑是可贵的:奶奶不仅没有对他人造成任何损害,还从自己的实际出发,认真考虑每一版旅行计划的可能性;而无论是大冰还是网友们,都选择了“不扫兴”,以理解和共情稳稳地接住了奶奶真挚的心愿。比起参照道听途说的乡村印象对奶奶进行“爹味”说教,他们选择了首先试着理解她的想法,尽力帮助她没有顾虑地踏上旅程。
当三轮车满载西双版纳的美景,也许重要的已然不是明日的风霜雨雪,而是载着期待与祝福,在路上。
(图片素材来源于网络)
参考文献:
[1].东方学[M]. (美) 萨义德 (Said,E.W.) ,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2].人物,《送外卖的她》
[3].人物,《平原上的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