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诗人
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
复旦大学英文系教授
即便尝试了种种杂耍,产程却没什么进展,宫缩规律但始终微弱。其间我试图写诗,但发现自己手肿得握不稳铅笔,写下的一行半字迹难以辨认。于是翻看带来的书,爱尔兰女诗人葆拉· 弥罕的英文诗集《堪舆》。这本轻薄的小书也可以说是一首长篇组诗,由八十一首短诗组成,每首诗长九行,每行诗含九个音节,一种词语的占卜术。几年前我曾翻译过其中两首,翻译是一种能迅速让人身心平静的劳作。此刻,在难捱的未知中,我再次乞灵于这种古老的“仪式”:将锁在一种语言内部的分子式转化为另一种语言的,然后释放出既旧且新的物质。诗集里夹着一张书签,打开那一页,是第八十首,仿佛命中注定,这倒数第二首短诗的标题是《海穴》(Sea Cave):
这是我此生离她最近的
时刻:游泳至黑暗中
洞穴深处有温泉的地方,
漂浮在她的羊水梦中
梦见孩子、丈夫、一个家。
小鱼成群结队处,闪烁的微光
记忆一般,在我静脉里搏动,
催眠我,赦免我,我不确定
听到的心跳属于她,还是我。
说话的是尚未出生的女儿还是母亲?我不确定。语法上两者都成立。握不住笔,我用手机备忘录的语音功能口述翻译。这就是劳作的魔力,哪怕是微小如翻译九行诗这样的劳作,都能赋予你一种创生感:有什么新的事物正在诞生,它极其私人,却又注定回归公共,它只属于那一瞬间的你,对它的感受却可能长如一生。写作、翻译、绘画、园艺、烹饪⋯⋯你乐在其中的任何一种需要专注的手艺,都可能在某个疾风暴雨的时刻托住你。我并未天真到相信它们能改变世界,但我相信创生的过程本身。无中生有,从虚无中拽出一点点接近魔法的东西,这是我学会的为数不多的、驯服黑暗的动作。
纸页外的创生却依然艰难。下午四点出头,医生来查房,评估了数据后告诉我一个残酷的事实。我在犹豫。也许因为过去九个月为顺产做了那么多努力,直接剖腹在我脑中变成了一种临阵脱逃。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这样“怯弱”。母亲坐不住了,就差喊出来“给她剖了吧”。
三十八年的人生里我一直是个幸存者,要赌一把吗?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脑中摇头,告诉我要接受人生剧本的时时变动;我以为我早就接受了生活里大部分付出不会有回报,临了却发现自己在生死关头还会不甘心。但我们不过是转换战场,战争尚未真正开始,我又何须提前懊恼?当我开口说出决定,我的医生像一名雷厉风行的统帅,在十几分钟里部署好了麻醉团队、手术团队、新生儿护理团队。下午四点半,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不记得何时,我浑身被接满了管线,插了氧气。椎管内麻醉没有想象中顺利:尽管我一直命令自己镇定下来,配合麻醉师的指令,把自己弓成一只大虾,尽可能挺出脊椎,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失败了两次后,主麻醉师不得不多叫来几个帮手一起摁住我,一边试图聊天让我放松:“我也在欧洲读过书,法国,你在哪里?”然后我就听见自己开始和麻醉师说法语,并开始操练动词“说”的六个人称变位。果然这就是一个人心智开始崩溃的征兆吧。但说来也怪,一段破碎的法语独白后,我的身体不再抖成筛子了,伴随着剧烈的酸疼,又粗又长的针管终于顺利把药水推入了脊柱。我的意识还在,身体却逐渐失去了知觉。
这时你父亲进来了,穿着和护士们一样的蓝色防护服,戴着口罩,握着我没插针管的右手,在手术床边蹲下。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我的身体被一道绿色幕帘分成了整洁干净、说不出话但神志清醒的上半身,以及正在被剖开七层、血肉模糊、失去知觉的下半身。我听见医生在喊一二三,感到腹腔承受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但分不清那是挤压还是扩张,没有锐痛,只感到自己如神话里被“扳松人”辛尼斯囚禁在松树间的旅人,躯体被剧烈拉扯着,灵魂在旁观。刹那间,肚子好像被彻底抽空了,意识出窍,我听见了你的哭声。这般响亮,这般粗犷,这般撕心裂肺,似乎要呕出全世界的悲怆。
接下来我好像进入了精神分裂:一半的我留在手术台上,不真切地感受着医生在我腹部穿针走线;一半的我偏着头看你,看护士如何把你放在护理台上称重,擦洗,听心音。真奇怪,最早进入我视线的,竟是你高高举起的腿,壮实,紫涨,具体,像一面旌旗。我身体里真的娩出了另一个人类,有着和我一样能屈能伸的腿,这太不可思议了。你父亲正在护士的引导下剪断脐带,看起来和我一样惊惶。几分钟后,护士把双眼紧闭、脸蛋已浮现红晕的你送到我枕边。我想亲吻你,但我够不到你,我吸着氧又被太多针管固定,像标本盒里的蝴蝶,无法展翅飞向你,更无法拥抱你。最后我只能竭尽全力偏过头,吻了吻距你最近的空气。
欢迎你,孩子。你是我骨骼深处的云朵。通过骨肉分离,你来这世上与我相聚。这悖论怎能不令我心碎。我怎么可能不爱你。
本篇节选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4年11月刊,杂志购买请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
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