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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20年8月15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

距离那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浩劫过去了四分之三个世纪,战争造成的物理破坏已经离我们这一代人远去。

但,完善和挖掘与之有关的家国记忆,仍然是一件不能忘记的事情。

为此,精选了三封于那场巨大的历史变动中,关于个人经历的家书,分享给你。

我们试图从这三封简短的书信和背后主人公的故事中,用一个足以穿透时空的视角,追寻时间缝隙里那些微小闪亮的瞬间。

01

1939年3月20日,浙江杭州,富春江上的东洲岛,正在上演一场生死决战。

这场战斗对阵的双方,是浙江国民抗敌自卫团第一支队和日本陆军22师团第85联队第三大队。

这是两批青年人的搏杀。对垒的双方,有许多共同之处。

抗敌自卫团半年前刚刚成立,征召了数千名江浙男儿保家卫国;85联队八个月前刚刚在日本福岛县会津若松市整编完成,近三千名日本青年应召入伍。

看似势均力敌,但战斗的结果却异常惨烈。

装备精良的日军以重炮掩护,向向岛上的中国守军发起登陆冲锋。仅仅用时约三十分钟,便造成镇守滩头的几十名中国守军士兵伤亡,工事里躺满了中国士兵的遗体。

成功登岛后,日军士兵开始打扫战场,搜集中国战死官兵身上的物品情报。

之后,一封信被送到了小队指挥官桥爪辰男手中。

信封上写的是:王晋藩先生亲启。

桥爪辰男,23岁,85联队三大队九中队小队长,刚刚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军衔少尉。

王晋藩,字承韶,抗敌自卫团一支队四大队十一中队见习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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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为王晋藩,右为桥爪辰男

王晋藩还不满18周岁。

他是福建福安人,父亲经常在福建和浙江往返做生意,他就在温州读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新温州人。

半年前,刚刚从温州中学毕业的他投笔从戎,走上抗日战场。在这次战斗中英勇献身。

桥爪打开信封,眼前的文字不是什么军事机密,而是一封父母写给儿子的家信。

信上写道:

承韶吾儿:

收阅昨接来函,知汝在富阳大源见习,皆获平安,予心深慰。

刻家内皆得平善,无庸远念。

惟汝母亲见汝年少远方见习,辛苦异常,更兼时局未定,无时无刻皆是忧虑于汝。

切要体量父母爱汝之心,在外见习,千万见机而作,心中格外特别谨慎,诸事皆要思想进退,勿任意敏强,诸凡切要留心,以免疏忽之虑。

天气严寒须要加衣,须要时常寄信安家勿误为要。耑此并询。

信上书写的日期,刚好是 44 天前。

这是王晋藩短暂一生,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

这位少年收到父亲的书信后,将信随身携带。颠沛流离的乱世中,来自家乡父母的挂念,是他最宝贵最珍惜的东西。

读到这封信的桥爪,感叹:

国家不同,偶然就分为敌我。我也和你一样是父母的情感寄托。忠臣出于纯情孝子之门!

眼下,他在作战中战死,意味着一对中国父母失去了他们的儿子,一个儿子再也无法见到他思念的父母了。

但在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之中,无数个人命运飘零,一个人的死亡,顾不上多少叹息。

之后,王晋藩的父亲将儿子牺牲的三百元抚恤金捐献给福建省福安县抗敌后援会。

而桥爪辰男所在的部队先后被派往广西、越南作战,最终在1945年投降,返回日本。

直到彻底从这场战争中抽身而出,年轻的军官才有更多的空间去思考,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少罪恶。

因为这场战争,多少父母失去了他们的子女,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爱人。而他能活到战后,不过是足够幸运罢了。

直到七十年代,他为当年服役的85联队书写战争回忆录《军旗之下》时,才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他的回忆文章,题目是:

《哀悼青年军官王晋藩君之死:长沙岛(东洲岛)第一线突击小队长手记》

文中写道:

……共同置身于战场,就生死存亡而言,无非时运。但当看到我部下从长沙岛战斗的第一线阵地内的王君遗体上带来的信和照片,虽然在决战的最高潮时,却偶尔也会从人类和生命中悲叹敌人的宿命。

父亲王先生的信中,充满了对远离父母膝下,忍受异常辛苦在军中服役的王君的关爱,父母切切之情,何其珍贵!

——正是时局不安定,天气趋向严寒的时候,要多穿衣服,保重身体。

同为人子,同样初入战场的经历,让桥爪内心感受到巨大的触动,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末了,他在文中写道:

(王晋藩)为悠久大义任务而献身,生死已被超越。你的魂魄将久远地活在我的灵魂里。

因为这件事,我后来的中文名字就叫做王晋藩。

回到家乡的桥爪,开始主动学习中国文化。终其一生,成了中国书法的狂热支持者。

他先后担任富山县八尾町町长,富山县县厅议员。多年来,那封王晋藩的家书都被他带在身边。

而这个秘密,一直被他埋藏在心中。

02

当日本军队在华东一路挺进的时候,装备落后的中国军队尽管顽强抵抗,但也难免一路败退。

在广袤的国土上,随着抵抗运动的持续,人们从最初的被动挨打到找到了新的办法:

化整为零的游击战,遇强则退、逢弱便打,打完了就跑。

一位日本士兵在日记中写到这种令他和队友们感到恐惧的战法:

九月一日,三名战死,一名重伤,一名失踪。三日,五名战死。

七日,十日,战死接续发生,敌从山中投掷手榴弹,或掷弹筒,埋设地雷,神出鬼没难以追踪,一刻都不能大意,否则随时可能殒命。

为了彻底消灭这些源源不断的麻烦制造者,摧毁中国人的抵抗意志,从1939年开始,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发起了著名的”烬灭作战”,也就是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内,华北方面军连续发起了数万次大小的扫荡和清剿作战,河北、山西、河南,成千上万个村庄被付之一炬。

今天,如果你试图了解一些国家历史上的至暗时刻,可能会尝试搜索一些当年的大小战役和历史事件。

但仅凭网络上宏大而简短的历史教科书式描述,恐怕难以还原那段岁月的艰难和残酷。

想要了解更多的细节,还需要从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故事找到答案。

比如一个山西人:

吴润身。

今天在任何搜索引擎上检索这个名字,得到的结果是:

吴润身(1912—2000),曾用名毓太、吴宇。

山西沁县徐村人。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徐村党支部书记、抗日小学校长。后任区委宣传委员、区委副书记、县宣传干事、沁县五区区委书记

以上的寥寥数十字,是这个人留在21世纪互联网上的所有信息。

在战争岁月中到底经历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直到战争结束五十年后,他在一封写给侄儿的家书中,将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一一托出。

信中,他将自己的八年的抗战经历,大致总结为:

吞糠咽菜,风餐露宿,牺牲流血,倾家荡产。

具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家书里写道:

……五区在当时是沁县最危险的一个地区,它是接敌区也叫游击区,敌强我弱,是一个出生入死的地方。当时的干部认为是一个畏途,谁也不愿到该地区工作。

吃糠菜饭,半夜就饿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三人一个家都同时饿醒起来了,在家找东西吃什么也没有。故三个人喝白开水充饥,越喝越饿。

全区的主要干部大都牺牲了。区长牺牲了,区委书记牺牲了,区委副书记牺牲了,农会主席牺牲了,武委会主任牺牲了,公安助理员牺牲了,就是我是个幸存者。

整年不能在家睡觉,热天睡旷野,冬天睡土岗子。逢年过节,刮风下雨,更不能在家睡觉,因为敌人就是趁机来家捕捉干部的。

我们有个区委副书记刚从县委调来不到三个月就牺牲了,就是因为在老百姓家里吃了夜饭走得迟了,就被敌人抓走了,后来跳井牺牲了。

因为我当干部,敌人把家烧光了,但左邻右舍都没烧……

因为我革命,敌人用刺刀放在你婶母脖子上问你男人是不是八路,你婶母说不是,是个放羊的。问哪里去了,说是到我娘家拿衣服去了,才免于难。

躲避追捕,是时刻要掌握的基本功。为此,他付出了一根肠子的代价:

我记得有一次全区在开会,半夜被敌包围,我们还没起床,敌人就把炮弹、子弹打到院里,后来走时不能开灯,裤子和鞋都没穿上,走到路上遇见敌人就跳到数丈深的坑里。

第二天吐了血,就患了便秘病,(建国后)在京透视时发现一根肠子被蹲坏了。

这样艰苦卓绝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中国大地上一刻不停地上演。

直到战争结束,从1937年到1945年8年的全面抗战中,仅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就牺牲160603人。

如果吴润身死在这场战争中的话,那只不过是牺牲的数字会再递增一位,增加一个小小的1。

但我们都清楚,它们不是数字。

他们是一个个具体生动的人,一个个以命相搏,不惧死亡的人。

死亡这件事情,在他们身上发生了160603次。

正因为这些人,这个国家才能在最艰难的时刻挺起脊梁,以血肉之躯的付出牺牲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03

在吴润身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往返的时候,不少日本军人也在中国人的英勇抵抗中被击毙在战场上。

其中的一个叫柳原淳之助,32岁。

他就死在吴润身的家乡山西。

他来自日本陆军第三旅团独立步兵第37大队。战死时的军衔是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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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淳之助像,摄于东京靖国神社

按照日本军队军衔从上到下十六个等级的排序,排位在第十一位的曹长,相当于上士。

32岁才当上一个小小的曹长,在军队中地位低下。并不是淳之助不思进取,而是因为他是在30岁那年被强制征召入伍的。

面对广袤的中国国土,百万日本侵略军队即便再精锐,也难免捉襟见肘,穷于应付。

1937年7月全面发动对华战争之后,日本颁布新征兵法。

全国17-40岁的男子,除体检不标准或特殊情况外,一律要服兵役。柳原淳之助就是在这时被征召入伍的。

原本,他拥有令人羡慕的人生。夫妻恩爱,女儿两岁,在日本秋田市开办了当地最大的印刷厂“平衡印刷所”,家庭和谐幸福,事业蒸蒸日上。

之后,淳之助被编入独立混成第9旅团独立步兵第37大队,接受训练后发往中国战场,驻防山西太原附近。

两年后的1939年5月13日,他战死在中国的山西。

据日军的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第68号情报记录显示:这一天,第9旅团下辖多个大队在山西省忻县(今沂州市)附近参与了一场战斗,期间遭遇中国军队伏击。

按照这份情报,当日在山西省内仅发生了这一起战斗,淳之助有很大可能死在这场战斗中。

关于这场战斗,可以在中方的战史记录中找到更多的信息。

八路军将之称为上下细腰涧伏击战,毙伤日军近500人。指挥这场战斗的八路军指挥官,是359旅的旅长,大胡子王震。

噩耗传回日本,柳原淳之助的妻子柳原竹一生没有再嫁,而是守寡了五十年,将唯一的女儿抚养成人。

这件事情的后续,来自五十年后。

此时的日本,经济腾飞,跻身世界经济强国。人们已经不再关心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战争。

而如果没有后续,这个故事本应在历史中沉寂。

1989年,日本发起了一场全国情书征文大赛,比赛最高奖品是:

和你希望同行的人一起,前往美国爱荷华州麦迪逊郡,参观当年最全球最火爆的电影,《廊桥遗梦》的拍摄地。

组委会前后收到了7053封作品,投稿人来自日本国内和海外多个国家。

最终的第一名得主是:柳原竹,8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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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书题目是《给天堂的你》。主题是:

写给我死去五十年的丈夫。

评委会给出的获奖理由是:

32岁那年死于战争的丈夫,至今仍然住在柳原竹的心中。

因为是伞寿,所以这封书信是在八十岁时写的。恐怕是柳原竹女士一直在以新婚时候的心情与丈夫对话吧。

话说回来,这是一篇非常动人的文章。我们对这段爱情的延续性感到惊叹。

当我把上述内容写在记事本上的时候,三名中年妇女停了下来开始观看这篇情书。她们读完之后,呜咽着离开了那个地方。

收纳这份情书的作品集出版后,一周售出超过五万本。无数人感动落泪。

情书原文如下:

《给天堂的你 》

柳原竹

距离挥舞着日之丸旗帜送别你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之多了。

你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太少了。

你在32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们去往天堂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我真想乘上一艘宇宙飞船,飞到你的身边。

再次见面,你还是当年那个32岁的青年,但是我已经是80岁的老太太了。

当我来到你身边的时候,请不要对我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请对我说“你终于来了”,然后就像以前那样,让我靠近你坐下来。

见到你的时候我要向你叙说,咱女儿他们两口子、咱们外孙子,还有过去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请你一定要一边点头一边褒奖我说: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过去真是辛苦你了。”

然后带我到你那边的山坡去看看吧。

春日的樱花缤纷鲜妍,夏日的树林新翠欲滴,秋日的红叶妖冶旖旎,冬日的降雪天地清明。

想和你,两个人牵着手,走过一年四季世间种种。

自从和你分别之后,我都是靠着对你的思念和爱一路走到现在。

再次见面的话,好想扑到你怀中。

请你一定要紧紧抱住我不要放手啊。

04

人是时代复杂性的最佳诠释者。

三封来自战争双方参与者的家书,代表着无数种人生,和他们人生抉择背后的故事。

每一封家书,都代表个体在面对巨大的历史变动时的情感起伏与人生百态。

人类的历史与灾难共存,历史并不永远处于理性、进步之中。

面对当下世界的剧烈起伏与变动,通向未来的道路常常背离我们的愿望,将我们引向未知的境地。我们的命运,始终和时代戚戚相关。

如何获得应对变化的答案呢?

或许,从那些他者活过的痕迹里,重新理解和认识历史的创伤记忆,有助于避免悲剧的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