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记者 游天燚
清晨6时许,河北容城县南拒马河畔,身穿骑行服的12人小队一字排开,竞速行驶。自行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呼啸声刺破薄雾,引起路边休息的骑行爱好者欢呼。
不久前,一名11岁的少年在该路段跟团骑行,不慎摔倒跌进对向车道,遭汽车碾轧后身亡。
记者近期实地探访发现,这段明显标注“禁止驶入”“限速15公里/小时”的道路,仍是“暴骑团”竞速的乐园。这场与自行车骑行有关的车祸引发争议,让原本绿色、健康的骑行运动陷入舆论漩涡。
竞速
“这速度至少40码(40公里/小时)。”
张明像是在围观自行车比赛,他站起来,朝着骑行队发出“呼”的一声来助威。他告诉记者,“只要不下雨,基本上每天这个时候都能遇到大部队”。
张明是一名公路自行车骑行爱好者,喜欢早上骑车锻炼,每天骑行近50公里。他也曾在事发路段追求自己的速度极限,“最快的时候能超过50码,但只能维持10多秒”。
看到骑行少年被碾轧致死的新闻后,张明的速度慢了下来。但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骑行团在河堤上竞速的身影,“放着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呼啸而过”。
少年参与的骑行团中,有人曾发布一段时速超过37公里的视频。张明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速度,“公路自行车轮胎较窄,一旦在路上遇到小坑,轮胎轧上小石子或者遇上大风,极易引发翻车事故”。
“只要速度上了30码,人体受到的风阻会急剧增大,非常考验体力和控车技术。”张明告诉记者,在河堤路上,经常会看到一些骑行队的车手轮流上前“破风”,后车紧跟前车减少风阻,以达到更快的速度。“一旦前车紧急制动,后车很难反应过来,就会造成连片的翻车事故。”
今年以来,竞速骑行引发的事故在湖南、江西等地发生。即便竞速成为自行车事故频发的主要原因之一,一些骑行爱好者仍未慢下来。在某社交平台上,有骑行爱好者将自己在北京某道路时速40公里竞速骑行的视频上传,58条评论中,仅有一条认为“速度太快害怕被颠飞”。对此,该骑行爱好者称,“享受骑行过程”,对竞速一事不予置评。
“快不快,看大腿。”一名资深骑友称,骑行者热爱速度产生的刺激感和紧张感,有些人为了相互攀比速度,你追我赶、相互追逐,甚至无视交通法规。
“赛道”
记者9月回访河北容城县南拒马河畔事发道路时发现,通往河堤的各路口虽然设有路障,但部分已被破坏;道路上不时有电动车和自行车逆行;有汽车越过路障停在河堤路边。
尽管涉事路段至今未公开宣布正式通车,但多个网络视频显示,事发道路被骑行爱好者们视作“赛道”。
容城县的海岳大街也是骑行爱好者的“赛道”之一。记者在某短视频平台搜索“海岳大街骑行”,有视频显示,一些骑行团在机动车道上穿梭,有的时速一度达到48公里,有的甚至超越正常行驶的货车。
海岳大街上,记者驾车目击一名男子骑着公路自行车在机动车道行驶。一段约5公里的路程中,该男子骑行时速一直保持在30公里以上。
北京西郊戒台寺景区的山区路线,同样是骑行爱好者的“赛道”。
起点是苛罗坨公交站,终点是景区牌楼,全程4.6公里,17道弯。记者探访时看到,近百名骑行爱好者在戒台寺景区牌楼处拍照留影。两名自称今年刚满16岁的学生告诉记者,他们经常会来戒台寺训练,挑战最短时间上山和下山,最高速度超60公里/小时。
在现场,一名17人的骑行队领队告诉记者,戒台寺路线是新手训练路线,团队会不定期组织训练,在实际道路中提升车技。当记者问及这样的活动组织是否有安全保障时,她表示,“都买了保险,会指导队员安全骑行”。
戒台寺路段也是自行车事故高发地,门头沟交通支队在路边竖立警示牌称,该路段为事故多发路段。一名经常来此骑行的骑友翻开手机向记者展示他今年以来拍到的事故照片,有越线行驶与上坡机动车相撞的,有车距太近两辆自行车追尾的,也有车速过快冲向山体摔倒的。
改装
在某社交平台上,北京长安街、浙江杭州湘湖景区、上海滨江路、云南大理洱海畔、山东青岛滨海环海路等成为“网红”骑行路线。有骑友展示自己竞速骑行的成绩,同时提及通过改装自行车来提升速度。
北京南二环边的一家自行车店里,一台折叠自行车正在被店主王永进行改装,他告诉记者,客户要求换轮组,把原车20寸的轮组换成22寸的,再换个窄一点的轮胎,“又轻又快”。
自行车改装是否存在安全风险?王永对此持肯定态度。他解释道,一辆自行车设计、生产、出库均有相关安全标准,无论是在车架几何数据方面还是在各个配件的兼容性方面,均有相关技术要求。
王永告诉记者,“如果把轮径扩大,车架五通离地间隙增大,导致重心升高,一定程度上会影响骑行稳定性,尤其是在高速行驶或者转弯时更容易发生危险”。
在车店内,一名技术人员也向记者表示,尤其是涉及刹车系统、轮组、车架等关键部件,错误地使用或安装不合规零件会增加事故风险。
北京北二环边一家自行车店内,一名技术人员正在为客户改装一辆自行车,将原车自带的钢材质螺丝换成重量更轻的钛合金螺丝。记者发现,该技术人员在紧固钛合金螺丝时并未使用扭力扳手,也未使用防止钛金属融合的防融合剂,仅凭个人经验操作。
记者采访发现,一些骑友将铝合金轮组换成碳纤维轮组、将山地车避震前叉换成碳纤维硬叉、变速器牙盘升级为更大齿轮数,目的是让自行车更轻、骑行更快。
王永认为,“改装自行车是一门专业性较强的技术活,需要了解各零件的特性和装配工艺才能不影响安全性”。
路权
我国道路交通安全法明确规定,非机动车应当在非机动车道内行驶;没有非机动车道的道路上,应当靠车行道的右侧行驶。
在实际案例中,安全事故时有发生。
河北容城县少年骑行者被碾轧身亡后,不到一个月,一名骑行男子在霸州市被大货车碾轧去世。事发监控显示,骑行男子在两辆大货车中间骑行时,疑似躲避积水往左,与后方大货车发生事故。
骑行爱好者河波记录了一次“险情”。他在北京通州区非机动车道骑行时,一辆轿车突然驶入停下,车门打开的瞬间,他被碰撞倒地,庆幸的是没有受伤。河波将此经历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中,并表示“自行车路权问题应该得到重视”。
北京一骑行团组织者对记者表示,在山区路段骑行时,往往没有非机动车道,与机动车有路权争议也是常事。
多名骑行者表示,在城市道路中,他们进入机动车道骑行,主要原因包括非机动车道被占用,以及遇到逆行者、并排骑行者等。
对于违反交通规则面临的安全风险,部分骑行者抱有侥幸心理,“都是没车的时候”才闯红灯和占道骑行,觉得有“足够把握”。
非机动车道混行、占道的问题一直以来是交通治理的难题。许多城市通过建设自行车专用路的方式完善硬件设施,明确各类车辆路权,以缓解交通压力、减少事故风险。
“在公共道路中,可以把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通过路障的形式隔开,建立一些窄的隔离带,在道路上把路权显著确认出来。”清华大学交通研究所副所长杨新苗告诉记者,“在一些城市道路的窄路中,设立自行车优先的交通标识的方法值得倡导”。
治理
与机动车的“铁包肉”不一样,自行车则是“肉包铁”,一旦出现事故,会更严重。
2023年12月13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发布的《2023年全球道路安全状况报告》显示,所有道路交通死亡中,骑行自行车的人占比6%,面临严重且不断上升的死亡风险。
近期,北京、上海、天津、杭州等地交管部门严查自行车追逐竞速、占道骑行、闯红灯、逆行等交通违法行为。北京市公安局交通管理局公布的8月数据显示,已现场处罚非机动车追逐竞驶违法行为2023起。
在北京朝阳区劲松桥附近执勤的一名交警向记者表示,目前是依据道路交通安全法对骑行者执法,一般看是否有逆行、不按交通信号灯行驶、不在规定车道行驶等违法行为。
然而,道路交通安全法中仅规定“残疾人机动轮椅车、电动自行车在非机动车道内行驶时,最高时速不得超过15公里”,对于人力自行车没有规定。
中国法学会会员、上海荣森律师事务所律师吴昊认为,自行车违法治理存在着“仅罚款”的管理困境。
“速度只是导致结果轻重的诱因。”吴昊分析,“多数事故是因为骑行者安全意识薄弱造成的”。在法律层面,对于骑行团组织者与参与者的法律责任界定模糊,导致违法成本低,难以形成有效震慑。他建议,“进一步完善立法,多部门综合治理,以适应新变化”。
面对类似问题,国外的应对办法包括:构建多层级、可达性好的非机动车道网络,基于非机动车通行安全进行交叉口设施改造,培育深入人心的规则意识和终身受益的骑行习惯等。
目前,我国也有多地通过建设自行车专用路等方式,满足市民骑行需求,以“疏”的方式缓解交通压力,减少事故风险。
2019年5月,北京首条自行车专用路开通,连接回龙观与上地中关村软件园,全长6.5公里。这条拥有独立路权的专用路为周边市民通勤、健身、休闲提供了高效便捷的出行选择。
开通至今,这条专用路又陆续进行“西延、东拓、南展”规划建设,不断“生长”。
“强化对骑行乱象治理的同时,骑行安全教育也非常关键。”杨新苗表示,骑行安全教育在中小学的普及尤为重要。
他认为,骑行安全教育需要长期投入,“可以先试点,然后在全国范围内推广”。
(文中张明、王永、河波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