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朔
这是发生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的事了。那时,妈妈管我可严了,一步都不让我多走,一下班就赶忙回家看我在做些什么功课,做完了没有,房间打扫了没有。如果在跳皮筋或者和女同学们说笑呢,她准会板着脸叫道:“小丽,回家!”根本不管人家正玩在兴头上。要是我不在家,那她可就急啦,首先拨遍小本上的所有电话号码,然后,到她所认识的我的女同学家挨门挨户地问,直到把我从欢笑的人堆中拉出才罢休。回家后,还要一个劲地训斥我不爱学习,不爱劳动,光知道玩。妈妈这套管理办法,我真是烦死了。
别人家的孩子,最盼星期天,好痛快玩玩;我却最讨厌星期天。每逢这一天,妈妈就有全天的时间看着我,她让我坐在她旁边,复习上周的功课,连哥哥和我说几句话,她也要唠叨几句:“不要影响妹妹。”我觉得我简直是世界上最苦闷的人。
“五一”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们全家照例坐在屋里看电视。又是《平原作战》,也不知放过多少遍了。妈妈安详地打着毛衣,爸爸在看《参考消息》,哥哥则在剪指甲,谁也没看电视。我瞧他们还挺自在,便坐不住了,对爸爸说:“爸爸,我出去凉快凉快。”爸爸还未答话,妈妈插嘴了:“天都黑了,哪去?”我白了妈妈一眼,不愿理她。哥哥显然也难受得要命,他大声“嗨”了一声站起就走。妈妈叫住了他:“干什么去?”“玩会儿去,在家呆坐着没意思透了!”哥哥站住脚说。
“一个星期就这么一个晚上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你还要玩去?”
妈哈哈话使哥哥只得又转身坐下。他见爸爸嗬嗬笑,便问爸爸:“爸爸坐过牢吗?”我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着说:“我坐过。”哥哥也笑着:“什么滋味?”“反正、反正特别难受。喏,就像现在这会儿似的。”爸爸笑了,他把报纸翻了个面说:“坐牢可不比坐在家里呀!”哥哥说:“坐牢还有放风呢。”
“哈哈哈!”我不禁大笑起来。妈妈似乎听出了一点味来,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呀,小丽,就嫌管你管得严了,恨不得没有管你才好。”我不高兴了:“当然了,您光想让我像家庭妇女一样在家闷着。”哥哥帮忙了:“这点我支持小丽,妈妈老把我们关在屋里,上街还要领着。我们是青年人,能和你们老头老太太一样吗?”“就是,你没过过年轻时候吗?把人都快憋傻了。”
我和哥哥一唱一和地攻击妈妈,妈妈半晌没说话,忽然她问我:“小丽,那天和你说话的是罗玲的哥哥吗?”“哪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五一’那天,我怎么从没见过他?”噢,妈妈还记着呢:“你没见过的人多着呢。”“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认识人呵,我们医院吴大夫的女儿就让流氓给追上了,现在,连管也管不了啦。”唉呀,这说到哪去了,真恶心!我又急又气:“那就是罗玲的哥哥,您不信调查去呗。”“不是指那件事,我是叫你注意些。”
闹了半天,这就是妈妈把我管得这么紧的原因!要想了解这件事的首尾,还是从我偷看《安娜.卡列尼娜》说起吧。
“五一”的头一天,我放学回来,把房间收拾好了,坐在我自己的桌子旁,摆上一大堆作业本。我估计妈妈今天回来得要早,预先摆好学习的架子。然后,我偷偷跑到哥哥的房间里,从枕头下摸出书本。我早就发觉他每晚等妈妈睡觉后,开着台灯看书,从钥匙眼里也看不清是什么书。不过,肯定是有趣的书。
我捧着哥哥的书,溜回我的屋里,兴奋得心里猛跳。我坐在床上,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安娜.卡列尼娜》!”我惊喜得差点叫出来。常听人说,这是一部外国的好作品,可总也借不到。爸爸倒是有一部,妈妈却给锁起来了,对我说:“年轻女孩看什么《安娜.卡列尼娜》?学不出好,老老实实看你的课本去。这些全是封、资、修的东西,现在都不出版啦!”所以,我直到今天连《安娜.卡列尼娜》的边也没摸过。我先跑上阳台,看看有没有妈哈哈影子。妈妈这会还回不来,我便舒舒服服地坐下,低头看起了书。长期没有书看,一看到这样感人的书,那贪婪劲活像要吃了它。
我津津有味地读着,不时地翻翻后边,想看看书中人物的结局和事件的发展,一点也没注意妈妈竟然悄悄地回来了。她一眼认出了我读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急了,一步扑了上来,“哗啦”将书一把夺了过去:“好呵,回家来不好好做作业,偷看禁书来了。你不要脑袋了?你没看报纸上成天都在批这些书么?”我先是吓了一跳,后又气得不行。
我嚷嚷着:“看看怎么啦?他们还能砍我脑袋!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毒来!”
“唉--”妈妈叹了口气,“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看这些书,看这些书是犯法的!”我垂头听着,心里不太服:“看这样的好书也犯法?这是哪家的法呀!”“你还有理!你呀,真叫人操心。当时姥姥就没为我操这么大心。”“你那时还不知道革命呢!”我顶嘴道。“你不用厉害,明天给我呆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五一”也不让出去玩,我气得眼泪禁不住在眼里打转。我忍住泪一扭身跑回我的小屋。
正在这时,门开了,爸爸回来了。哥哥跟在后边。一进门,爸爸就说:“老辛,说孩子那么大声干吗?邻居都听到了。”“噢,你回来了,你来批评批评你的宝贝女儿吧。”
说心里话,我喜欢爸爸。他是在部队搞政治工作的,和我们兄妹常聊天。不管我们对国内外政局形势的看法是多么幼稚,但他总是正正经经地和我们讨论。当然,不免要开些玩笑。我们和爸爸的关系是愉快的,随和的。爸爸是主张我们多看些书,多接触些人,开扩知识面的。但妈妈总以我们的年轻、幼稚为理由来阻止。鉴于当时社会上流氓成群的混乱局面,爸爸也不太放心让我们乱跑。所以,也就和妈妥协了,但还是指点我们看些文学作品。
爸爸放下皮包,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发:“小丽又犯错误了?”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当你受了委屈,本来是忍住了泪水,但只要一个亲近的人一句不管什么话,就会引起“决口”。爸爸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成双地滚了下来。
爸爸看我这样,反倒呵呵笑了起来:“哟,这么严重,谁委屈你啦?是不是妈妈?告诉爸爸。”我抽泣着光点头说不出话。
妈妈推了下爸爸:“你怎么回事?这孩子看起《安娜.卡列尼娜》来了,你说象话吗?”
哥哥刚要说什么,爸爸拦住了,爸爸说:“愿意看《安娜.卡列尼娜》好呵,不错嘛,你看得懂吗?”我擦了擦眼泪,说:“那有啥不懂的。”爸爸搓着手说:“你有这个要求不坏,可是,你为什么不通过合法渠道来读呢?向我们申请,怕妈妈斥你,不要紧,妈妈还有不关心女儿的?你的斗争艺术性差点,哭鼻子是一种手段,但不一定达到目的。你应该向妈妈讲清你的理由呵,我担保,她会同意的。”
我噘着嘴说:“我跟妈妈提过好多遍了,她根本不理。”妈妈不满地对爸爸说:“你怎么好同意孩子看这禁书?”爸爸笑着对妈妈说:“这些禁书可不是坏书呵!孩子嘛,求知欲望盛,我们应该支持。看《安娜.卡列尼娜》,她们不一定能看懂,是有些危险性,但为知识而冒险,何乐而不为?我们也可以指导他们嘛。当然,这些书得藏在家里看,拿出去让某些人看见,那可是有点麻烦的!”
爸爸见妈妈要反驳,便急忙截住说:“今晚暂且休会,明天游园去。”他从兜里掏出几张游园票,挥着。爸爸很注意方式方法,从不在我和哥哥面前暴露他和哈哈不同“政见”。他很照顾妈哈哈自尊心,他也知道,当着我们,妈妈决不会让步,便挂了免战牌。妈妈也不好再争了,对我说:“把功课做完。”和爸爸一道出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在衣柜里乱翻,挑出一件爸爸给我的女式的确良军上衣,这是我的“大礼服”。我没有什么式样新颖、颜色娇嫩的衣服,我也不敢穿,怕人家说我臭打扮、“业余华侨爱好者”。军装挺帅,又大方,又不土气。我正要往身上套,坐在一旁用绒布擦眼镜的妈妈说话了:“小丽,别穿军装。”我不让她听到地嘟囔:“管着吗?”一面继续穿。妈妈把眼镜戴好,站起来说:“不要穿军衣嘛,穿那件墨绿条绒上衣多好。”我对妈妈真是不满到顶了,什么都干涉。我怒气冲冲地说:“穿军装怎么啦?”“你没看有些流氓专门跟穿军装的女孩子过不去吗?”“我不去了!”我一赌气把军衣扒下来,往床上一抛。
爸爸皮鞋“咔咔”地走了进来,满面春风地对我们说:“你们整好容没有?”妈妈说:“人家又不去了。”爸爸惊讶地看着我,我扭过脸说:“我功课还没做完呢。”“嗨--,回来再做,快换衣服,九点就开始了。”
妈妈把那件只有小丫头才穿的条绒上衣拿给我,口袋还绣着小鸟呢。我把它拨拉到一边去,翻出件“学生蓝”穿上了,要不是看在爸爸的份上我就真不去了。
“五一”这天的天气,可以说好极了:天空蓝蓝的,有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整个天安门广场被太阳照得亮堂堂的,天安门城楼的金色飞檐一闪一闪地反着光,耀人眼睛;从劳动人民文化宫到中山公园的宫墙上,各色彩旗呼啦啦地迎风舞着,和苍松翠柏,交相辉映;金水桥畔,五颜六色的人群挤来挤去;从中山公园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公园里花团锦簇,悦耳的音乐声飘了出来,在广场上扩散、回荡。由于入场的人太多了,我们全家便站在列宁和斯大林的画像下面,等会再进。
“小丽,你也来了。”我一抬头,呀,一个高高的男孩子笑容满面地站在我面前,我红了脸。是罗玲的哥哥罗新,罗玲是我的好同学。我不大自然地笑着说:“是你呀,罗玲来了吗?”“来了,她在那边呢,你叫她吗?”“不,我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我指了指爸爸妈妈,催罗新说,“你快找罗玲去吧。”
爸爸发现了我们,他走过来笑微微地问我:“这是同学?”我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又对罗新说:“和我们一齐进去吧?”“不啦,叔叔。”罗新笑着扬了扬手,跑了。妈妈这当儿也走了过来,问我:“这是你的同学吗?”“不是,是罗玲的哥哥。”妈妈似乎有些怀疑地望了望罗新的背影,一边又瞧瞧我的表情。我真烦死妈妈这一套了,什么事都好像需要研究研究,挺警觉的样子!……
今天晚上,妈又提起了这件事,不由我不气。我想起妈妈平素对我的“苛求”,想起爸爸许多美好的允诺被妈妈无情地打消,我忍不住了,泪水和着我激动的话语一起倾泻出来:“有什么可注意的。我也不是犯人,成天不让出去,小说也非得看新版的;和同学们玩也要拦,还说那恶心话!你可以把罗新找来对质嘛!”长期来的委屈、不满都聚集在嘴边,反而说不出来了。我的话哽咽住了,只有泪水无碍地流着。妈妈要是骂我,我就骂她,不在这个家啦,退学,到遥远的地方去,让他们找我,他们准会着急的,到那时他们才知道“虐待”我是多么不应该。一想到和家庭决裂时的情景,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
妈妈奇怪地沉默了,哥哥害怕地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看看妈妈。屋里很静,只有电视屏幕上演老头的演员在刺耳地叫喊着:“没有事啊!”我一下把电视关上了。
爸爸放下报纸,用相当严肃的目光看着我。他大概也没料到我会突然“爆发”这一堆话。我不指望他对我说什么好话,尽管爸爸常站在公理方面,但我和哥哥即便是再有理,他也不帮我们“围攻”妈哈哈。爸爸开了腔:“这么说,你认为你不幸福了?”“不幸福,我都想逃走。”我坚决地说。“你认为这是妈哈哈错?”“当然是她。”“那么你想看什么书?现在社会上让看的只有那几本新出版的书啊!你感到生活无聊、枯燥,把这归结于妈妈不让你出去,可你出到我们这个小家庭外面,又能获得什么呢?妈妈有责任,她对你的教育有问题。是的,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单调,这是实情,但不能怪妈妈。”“怪谁呀?”“怪……”爸爸眼里忽然射出了一道怕人的光,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怪他们。”
看爸爸激动了,我胆怯了,刚才的勇气溜得无影无踪。我偷眼瞧瞧妈妈,只见妈哈哈眼睛充满了泪水。我觉得自己对妈妈太过分了,她毕竟是妈妈呀,她是爱我们的。我哭得更伤心了,但我没有认错。
爸爸说不怨妈妈,可他到底也没说怨谁。从那晚以后,妈哈哈话少多了,她不像从前那样盯着我了。可我一不在家,她还是坐卧不安,非要四处转转,找找我,待见到我,又忙说:“你玩吧,我没事。”这样一来,我的心里倒不安了。确实,尽管我比从前自由得多了,然而仍是很没意思。过去我出来的机会少,一跑出家,什么都有趣;现在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除了跳跳皮筋,说说话,也没什么可干的。爸爸柜子里头只有《安娜.卡列尼娜》等几本旧书,那还是爸爸偷偷藏起来的。这几本书,没几星期就看完了。有时偶而在同学家里找到一本破烂的旧小说,像《红岩》《青春之歌》之类,真是如获至宝。但这种小说也不是能常得到的,而且还得偷偷地看。
每逢我无聊至极,在椅子上呆望着窗外无垠的蓝天时,脑海里老翻腾着那天晚上爸爸最后说的那些话:“你们是活泼的孩子,我们却把你们关在屋子里。这是为什么?现在社会上,有些情况反常,好人吃不开,坏人却香得很!所以流氓、阿飞不少。我们是担心把你们放出去会上当吃亏呵!我知道,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对文化生活的需求往往大于对物质生活的需求。是的,今天的年轻人,仅仅不愁吃、不愁穿是不能叫他们满足的。你们,年轻人的生活应该是丰富的,有趣的,充满了歌声和笑声的。你们享受不到这些,我们,做父母的同样很难过,尤其是当孩子把这一切归罪于我们的时候。”说到这里,爸爸顿住了,眼睛有些潮湿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用尽可能平缓的声音接着说,“是谁造成了我们青年的道德水平下降?是谁造成了我们社会主义文艺园地百花凋零?你们应当好好想一想呵!在我们国家里,青年们的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而不正常的现象是决不会、也不可能永远存在的。你们应该相信爸爸妈妈们,我们会努力使你们--我们的孩子们重新幸福起来的。难道我们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维吗?”
爸爸的话曾让我哭了好几天,不是伤心,而是感动。我相信爸爸的话,也不气妈妈了。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百花吐艳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