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周刊】
苏州娘姨和奶妈
吴翼民
苏州历来盛产美女，休说她们大抵都长得秀美精致白皙细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便是一口柔糯的吴侬软语也足以令人为之倾倒。这话不假，苏州女人说话的韵味独步天下，即使骂人也好听。笔者曾经遇到几个上海男人在公交车上故意招惹女售票员发火骂人，骂得越起劲，他们听得越开心。
苏州出美女，出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自不用说，延伸着也出妓女，也出“外室”，（今谓之“二奶”）再就是也出娘姨，（今谓之保姆）也出奶妈。自上海开埠以来，离上海咫尺之距的苏州（包括苏州乡下），女人们真是供不应求啊。
在上海发迹的男人喜欢消费苏州女人，逢场作戏的是“苏派”妓女，用了些真情的是苏州“外室”。笔者年少时，就认识几个上海男人“外室”所生的子女。他们为有个上海爸爸而自豪，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们经常以口嚼高级糖果而自诩。其实，那会儿他们的上海爸爸多半已经跟“外室”劈腿了呢。
从前上海人喜欢的另一类苏州女人便是娘姨和奶妈啦。“苏州娘姨”几乎成了一个专用名词。我曾经在无锡泥人博物馆看到过早期的惠山泥人代表作许多都是以“苏州娘姨”为题材者，她们被捏塑的形象都清清爽爽的，或操持着家务、或怀抱和背驮着孩子，说明那个年代“苏州娘姨”是多么的普遍，大概不仅上海很多，苏州城本身、无锡及其他城市也不少呢。近乎现在的“菲佣”。当然，苏州城里只有少数贫民女子愿意干“娘姨”的行当，绝大多数的“苏州娘姨”则来自苏州乡下。当“苏州娘姨”是农家女子的一大挣钱营生呢。稍微长得周正点、身体健康些的中年女子纷纷离开农村、进城做“娘姨”去了，一个“苏州娘姨”一年的收入足以抵俩壮劳力甚而全家的收入呢，主家还管吃管住，如果逢上好的主人，甚至能结个干亲，就更加实惠了。
为什么江南一带城市的有钱人都爱雇佣“苏州娘姨”、“苏州娘姨”为什么会那么俏档？自然干系着苏州女子多半长得比较秀气，她们的性情也最为温顺，手脚也最为麻利，——绣个花儿、缝个衣裳都像模像样；烧个家常菜、弄个小点心都有滋有味，最关键的还是一口无以替代的吴侬软语，开出口来就让人舒服，如果让她们带孩子，哼个摇篮曲是多么动听，孩子牙牙学语也能学上几句好听的苏白呢。
“苏州娘姨”是那么走俏，苏州奶妈则更加讨人喜爱啦，因此旧时苏州乡下女人把当奶妈看作更好的出路。为什么苏州奶妈吃香？同样的道理，苏州女人清秀温柔麻利成就了她们当奶妈的机缘，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缘由，就是民间流传的“婴儿吃谁的奶便像谁”的说法，长得端庄些的苏州女人行情就更加看好。但有个问题，不是所有女人都能轻而易举当得奶妈的呀，前提是必须刚生过孩子的女人才有“货乳”的资格嘛。好矛盾哦，女人生下孩子，难道自己的孩子不吃奶吗？要奶自己的孩子，怎么可以去奶别人的孩子呢？但乡下女人就有这样的决断，宁肯让自己的孩子喝米汤，也要把丰润的乳汁去喂别人家的孩子，或者，当自己已经有了子嗣后，就采取残酷的“溺婴”措施，把刚生的婴儿塞进马桶一溺了事。或者说采取这样残酷的手段并非女子自己所愿者，而是其丈夫、并且大多是其婆婆的恶行。翻开旧时的记录，“溺婴”在苏州乡下一时甚嚣尘上，成为一大社会问题。在这个社会问题中，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弱者、工具、牺牲品。
苏州乡下女人要进城当奶妈也非一帆风顺，尤其要选上个好人家当奶妈并非易事，要通过荐头店（现今的中介）引荐，有时还得经过激烈的竞争。我祖母在世时就说起过她娘家选拔奶妈的往事，真是有声有色、让人拍案叫绝——
我祖母的娘家是苏州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生了孩子是不让母亲自己奶孩子的，一是要显示自家的身价；二呢，倘若这位母亲是妾侍出身，如果让其自己奶孩子，孩子长大后岂不要与正房太太生分了呢？所以必须请奶妈奶孩子。我祖母家需要请奶妈的事在社会上传开后，居然应聘者蜂拥而来，有资格当奶妈的女人谁不抱着这样的希冀：同样“货乳”，何不待价而沽？进得大户人家当奶妈不说酬金格外丰厚，就是平常的吃穿也是格外的显摆呢。大户人家这一点是不苟且的，务必会让奶妈吃得营养、穿得光鲜，一任她们也明白，吃得营养，等于营养了主家的婴儿；穿得光鲜，也在于光鲜了主家的门楣。
于是我祖母娘家的当家太太在十余位应聘者间细细挑选，首先从外形上选拔，选模样儿长得端庄的主儿，包括脸蛋和身段，自然更突出其胸脯的形状，不能太小如碟子，也不能过大若叉袋，最标准者应形如熟透的水蜜桃。经一番挑选，留下三位应聘女人进入决赛。是时也，佣人们抬出一张漆得油光锃亮的八仙桌来，抬起桌子的两条腿，让桌面形成一个斜坡，而后就让三位参加决赛的女子一齐将乳汁挤到那桌面上去，看谁的乳汁流淌得慢，谁就中选。流淌得慢也就说明这女子的乳汁比较浓稠也。自然，谁中选当奶妈也就见了分晓。
祖母说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尚不大懂人事，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扣人心弦啊！
图片选自剧照，与本文内容无关。
作者简介
吴翼民，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原无锡作家协会副主席，市艺术创作研究所所长。发表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篇小说20余篇，短篇小说100余篇，散文随笔1000余篇，文艺评论和报告文学数十篇，上演舞台剧1部，小戏小品曲艺数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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