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兴年间,长举县的某个集市上出现了一个瞎眼的半仙儿。

自称身上怀揣着下凡的神灵,会在某个时刻指定到某个人家里拜访,若是对方的招待没让他满意,不久后就会迎来灾祸。反之,也能给对方带来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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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下着大雨,半仙路过一户人家,屋里有个孕妇正难产,家人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半仙往日一向要走进人家家里去的,今日似乎有些避讳,只走到屋檐下对主人说:“二十两银子,买你儿子一副完整的身躯。”

主人家认得这个半仙,听见他的话,惊恐交加——全家只靠他一个人出外做活养着,哪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可若是不给,只怕里面的妻儿都会出事。

当下,他向左邻右舍借了个遍,连一会儿打算给接生婆的钱都拿出来了,也只堪堪凑到十五两左右,剩下的五两银子就是扒了他的皮也凑不出来了。

他哀求眼前的半仙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可只收到十五两的半仙哪里肯依,对着即将做父亲的人嗤了一声:“放心吧,你的妻子没事,只求你的儿子日后别怨恨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撂下这一句,就甩甩衣袖冒雨离开了。

后面的人往雨里张望,发现他的衣服已被雨水淋透,而头发以及脸面却分毫未湿,都对此而感到惊愕。

雨停之后,主人家心心念念的儿子也已经出生了。满怀期待去看,却是连接生婆都给吓了一跳——孩子竟然少了一条腿。去看大腿根,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口,天生这一头就是没长腿。

家人看到后如遭雷劈,当父亲的更是悔恨不及。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认命了。

孩子起名叫高正,因天生残缺,出门只能靠板车。长到十七岁,高父问起他日后的打算。

高正回道:“若能一辈子与父亲母亲待在一处,就算是我最好的福分了。如果还能要点别的,我希望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上回在一个饭馆里看见有个自愿为客人演奏的琴师,他的琴音非常抚慰人心,我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做到他这般了。”

高父见儿子有如此志向,也为他感到高兴,当即去集市上找那个琴师。

这个琴师是个异域人士,来到此地采风悟乐,时不时出现在某个角落为人弹奏。

听闻为人高洁傲岸,很少与人来往。若想拜入他门下,无需花费什么银钱。但他收弟子的条件十分严苛,不得他认可的,花费千金也没用。

高父来到市上,来来回回也没看见琴师的身影。明明方才还听人说某个楼阁上传出他的琴音,可等他过去后人早就走了。

后又听人说在张家酒馆里见到了他,高父一刻也不敢停歇匆忙赶过去,结果又是扑了个空,心中直叹那琴师神出鬼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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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没找到人,高正却一点也不失落,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实现和琴师学琴的心愿。

结果就在第二天下午,高正在去寺庙上香时遇见了琴师,初时他并没有看到琴师,注意力都被在场一个老农吸引过去了。

那名老农偷了一个贵女的金簪,还没走出寺庙就被人抓到。如今挨了贵女的侍卫几下打,已经跪在地上直不起腰来了,还在不停地磕头求饶。

“这回俺真错了!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好,家里的娃娃又病着,俺一时昏了头……下回再也不敢啦!求您饶过这一回啊!”老农年纪一大把,跪在地上抹泪的样子更是凄惨。

贵女却是不吃这一套:“你个老东西,都敢把手伸到你姑奶奶头上了!簪子叫你给弄脏了,你说说,这可怎么赔!”接着就要继续吩咐侍卫下狠手。

高正连忙大声喊她停手,说由他来为老农赔钱。

贵女拿了钱就气冲冲走了。高正摸了摸自己破旧的钱袋,见里头也没剩下几个子了,索性将钱袋都给了老农。

一旁观望许久的路人见了,笑骂高正不但缺条腿,还缺双眼睛,居然帮一个偷东西的贼。

高正目送老农离去后,直起身子回道:“一码归一码,偷东西的贼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如今帮的是一个心疼孩子的父亲,若是下次遇到,我定还会帮忙。”

那人不说话了,却另有一个声音传来:“贼会偷东西,也会因此而狡辩,你就不想想,他那些说辞都是自个编出来骗人的?”

高正将自己的观察都说了出来:“那位老伯身上穿着破旧的短衫,鞋上都是污泥,且后脖颈十分黝黑粗糙,应当是常年背向日头下地耕种之人,今年种地的确实很多都收成不太好,老伯说的话应当不假。”

话音刚落,方才问话的人鼓起掌来,开口夸赞高正的眼力。高正抬头看去,见眼前之人正是他苦寻不得的琴师,惊喜之情满溢于脸上。

琴师先他一步开口:“听闻你有意要随我学琴?不过当我的弟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高正诚恳交待:“我的确有这个心愿,我的父亲也曾经到街上找过您。若是您愿意收我,别说是吃苦受难,即便是高某如今难以做到的事,也必当耗尽心力去完成!”

琴师满意地点点头,此后真就将他纳入了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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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琴让高正的生活充实了许多,但其中之苦,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尤其琴师的要求高,弟子若是无法达到就有可能被逐出师门。

每天手指头都被磨得生疼,而高正却从未喊过苦。不过个把月,手上的茧子就比过去干活起的还多。

一段时日过去,高正微微有些自得,以为自己的琴技能见人了,有心要在大伙面前露一手。每日心痒痒的却不得时机展现,连练琴的耐心都少了。

琴师看出他的心思,并不阻拦,某天带他去一个世家大族的家宴上献艺。这家人什么样的吹拉弹唱没见过,唯独钟爱琴师的演奏。

琴师有意要让弟子表演,中途刻意留白,只让高正弹奏,谁知刚起了个头,台下的观众就蹙起眉头,虽未发话品评,但高正也不好再弹下去了。

又过几天,琴师要去一个酒楼里弹奏,依旧带上了高正,这回却是让他一个人独奏。

往日琴师在这出现时,客人们都愿意多停留一会儿。今日却是兴致寥寥,酒足饭饱之后就离开了。这让高正无比尴尬。

回去后,高正立刻向琴师道歉,称自己今后会踏踏实实精进琴艺,不再自命不凡。

琴师摇头:“依我看,问题不在于你的琴艺,而在你的心。听闻你之所以想学琴,是希望能抚慰人们的心灵。可如今你自己的心尚且躁动不安,又谈何安抚别人?我也没能从你的琴音里听出任何感情……”

高正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将心底那块最大的疙瘩说了出来:“我想您已经看出来了,我一直为自己比别人少一条腿而感到不甘,也想通过别的途径来弥补,甚至是让更多人看到我的不凡之处。唉……难道这条路也不适合我……”

琴师不语,两手手掌摊开让他看,问道:“你能否看出我弹琴的年月?”

高正看到他手上厚厚的老茧,立时瞠目结舌:“这得有十年了吧?”

琴师微微一笑:“自小就开始弹琴,至今已有三十年了。”

高正恍然:“看来要弹奏出天籁之音,确实要走很漫长的一条路。”

琴师道:“非也!若是一早告诉我要花上几十年去学这样一门技艺,我只怕半道上就熬不住把琴当柴给烧了。”

“那又是靠什么坚持到今日?”

琴师不答话了。

接下来的十天里,琴师没让高正过去,说是让高正休息一阵子。

一个晴朗的白天,琴师偶然在一个小酒馆里看见高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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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正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正和两位年纪相仿的青年对饮。

两位青年已经喝得醉醺醺了,高正还要灌他们酒。期间,桌前有个妓子过来献唱,唱完后得了赏银还不肯离去,上前靠在高正身上,高正将她拉过来一同坐下。

琴师看见自己的弟子一副颓靡堕落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等到高正再次登门时,说高正不配当他的弟子,要将他逐出师门。

得知是自己那日在酒馆的行为被看见后,高正急忙解释。

“也许说出来您都不信。我之所以只有一条腿,是因出生时受到一个半仙的诅咒。我的家人为此而报过官,但谁也找不到那个半仙。

前几日我听到那两个青年提起那个半仙,但他们不愿告知我。我便想灌醉他们套话,还喊来了美丽的女子侍奉。唉,结果伺候了半天,还是没问出来。那个恶棍很多年没露面了,也不知要上哪儿才能抓到他……”

琴师垂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那个什么半仙,是不是个瞎子?”

高正连连点头:“是的!就是他!”

琴师心中已有了答案,让高正隔天子时在一个秦姓人家的后门等他。

到了那天后,琴师带着自己的弟子越过高墙进入了秦家的马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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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灯火的照亮,他很快就在马群中找到一匹瞎眼的黑马。黑马也已经发现他了,撒开蹄子就要往外跑,整个马棚的马都受惊嘶嚎起来。

琴师也不去追,突然抱琴坐下,安静地弹奏出悠扬的琴音。想逃跑的瞎马瞬间跑不动了,四蹄像是被绳索捆住,半步也挪不开来。

更奇怪的是,这么大动静,别说屋里的主人没察觉,就连睡在隔壁的马夫都没醒来。

高正看了一会儿后打从心底里惊叹:师父的琴音竟有如此魔力!

再去看马棚,那匹瞎马已经眩晕倒地。琴师这才起身放下琴,走近瞎马旁边,敲了敲马头,打量它身上的脏污,笑道:“这匹老马,便是眼瞎了命没了也不要紧,唯独要护住它这把顺滑的鬃毛。”

说罢,伸手将马头拧了三圈,马身瞬间萎缩成一张画布。瞎马这时醒过来,使了劲从琴师手里逃脱。头骨就像长了脚一样往前跑,却不慎蹦到了高正面前。

高正随手抓住鬃毛将它提起来,发现里面藏有一张符咒,想必护住它头脸的奥秘全在于此,便伸手将符咒揭下来烧毁,头骨立刻变得呆滞不动,只轻轻用手一捏就化为粉末。

高正欢天喜地走到家,又因心情激动而睡不着觉,到外面足足走到天亮才平复下来。他如今不但大仇得报,且因为那半仙的符咒毁了,他的另一条腿也长了出来,如今就和正常人完全一样了。

到了白天,人们在街头听到一阵激昂的琴音,音调中传递着弹琴之人欢快的心情,也传递着给人们的最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