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受访者
“我真来不了，要不还是算了。”对钱旺福说这句话的，是一个看起来相当普通的上班族。钱旺福当时大学刚毕业，租了个两室一厅的60平房子。北侧卧室被房东当作仓库，安上了锁头，剩下的客厅和卧室，家具都是90年代的，至今已经三十多年，可想破旧的程度。当然，与这一切相称的，则是每个月五百块的房租。
钱旺福觉得一切还算可以。可对于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同志而言，小钱的房子过于“阴森”了。“要是在这里做了，我怕是会做噩梦吧！”对方撂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小钱在惊愕之后，打量起靠自己的工资租下的房子。
“真的有那么差吗？”小钱觉得比自己在农村老家的房子可强多了。
“换一个住处”
小钱是山东人，个子不高，身材魁梧，一张英气勃勃的脸挺吸引人。但因为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小钱第一次用洗面奶还是在大学。他看到同学拿着一管像牙膏一样的东西挤出来洗脸，颇为惊讶。后来同学告诉他，这个就是用来洗脸的，他才知道原来这叫洗面奶。
在小钱生活的村子里，有好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没有考上高中，更不用说大学了，有的去南方务工，有的留在老家种地。“读大学一年要好几千，连吃带住的一万多块钱，家里承担起来太费劲了。你要不要考虑早些工作，也能帮家里一把？”说这话的是小钱的母亲。
那是小钱第一次拒绝母亲。在别人看来，小钱很要强，实际上初中开始，小钱就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如果不努力学习，他只能留在山东老家的村子里，不要说跟男生在一起，就是不结婚，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
但小钱没有想到就算读了大学，他也还是没办法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同志”。小钱在省会城市读书，繁华的城市让他好像发现了新世界。他没想到，打开软件，在手机上就能看到，三公里以内有好几百个ID。
小钱至今都记得第一次和基友见面的场景。那天小钱穿上了认为最好的衣服，等到了约好的超市门口，明明看到那个穿着牛仔裤白衬衫的男生，就是给自己发过照片的人。可男生的目光落到小钱的身上时，立刻黯淡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家就是嫌你穿的太土了，没有兴趣和你继续接触，你长得又不属于特别好看的。”说这话的是和小钱一样的大学生基友，来自河南，两人当时都穿着松垮的T恤，准备去学校浴室洗澡。
小钱从大三开始就努力地做家教，对一个学生来说，家教就是赚钱的办法。做家教的事被父母知道后，他们跟他说，如果能通过勤工俭学养活自己，就可以给家里减轻负担。本来兴冲冲穿着新衣服回家的小钱被父母一提醒，心里的火立即被浇灭了。这也更坚定了他大学毕业也不要回到山东老家的决心。
“实话实说，你要是好好打扮打扮，其实挺打人的。”“你要是想留住别人，你就先要让自己的样子过得去。”小钱见到的一位网友这样说。这位网友虽然是在软件上认识的，但见面的时候表现得还很正常，就算来到了小钱的家里，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还给小钱出起了主意。
“你看，这个是我的小红书账号，你看我上面的搭配。”“我原来和你也一样，都不太会穿衣服，就一直不受人重视。衣品这种东西，你只要买衣服的时候成套买，穿起来就会让别人觉得好看了。”朋友又打量了一下小钱的出租屋。“我看你还是先从住处入手吧，不然有几个人像我这样来了还能不跑？”
小钱没有感觉被冒犯。从毕业开始，他一直独居在这个城市里，不愿和同学有过多联系，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此刻，冷不丁地被陌生人关怀，小钱还真有点动心了。
“先说说你为什么想在这个位置租房子吧，是离你的单位很近吗？”网友环顾一圈，坐到了仅有的一张椅子上。
“是啊，我的单位就在旁边，每天早上坐地铁过去，也就半个小时。”小钱回答的很老实。朋友听完，马上猜到，“是附近那个X厂吧？那你的工作真稳定，估计收入也不错。你更应该好好生活了。”
“那怎么才算好好生活？”
“你这个房子还有多久到期？先换一个住处，至少让人觉得你的生活还不错。”
“现在这个房子倒像是你的衣帽间”
小钱当时在考虑买房子，他打算再攒点钱，本打算在这个旧房子里再对付对付。可一连几个网友拔腿就走后，特别寂寞的小钱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做些改变了。
“这个房子我觉得挺适合你的，45平，虽然是单间，但装修还可以，而且挨着地铁口，就比你现在的房子贵了400块钱，但生活品质可以提高很多。关键是基友去了也不会跑。”朋友的行动力很强，隔几天，就给小钱推荐了房子。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朋友请小钱吃了顿必胜客，虽然是团的优惠券，但两人也花了80多块钱。“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来一管东西递给小钱。小钱打开一看，上面都是英文，也不知道是什么。
朋友笑了笑，伸手拧开了那小管东西，挤出一些分别点在小钱的颧骨和额头下巴上，然后让小钱用手画圈涂抹开。“这个是防晒霜。你现在都二十三四岁了吧，应该用起来，免得皮肤衰老的。我看你皮肤底子还可以，所以送给你这个。”
小钱愣住了，这是他收到的为数不多的礼物。“这要多少钱呢？”“哎呀，送给你，你就拿着好了。”朋友笑了笑，“虽然咱俩可能没办法成为情侣，但做朋友还挺好的。”
两人之间的信任就从这次饭、这管防晒霜开始了。而朋友介绍的那套房子也的确不错，但小钱说他还需要再考虑考虑，但很明显朋友有些不高兴了。小钱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已经工作了快一年，但他的思维还像个学生。他草草看了下那间房子，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搬了进去。但真的像朋友所说的，后来小钱约了七八个基友来过新房子，他们真的都没有再逃跑。
小钱主动约了朋友见面。“这次约你出来，是我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但对方一直都不怎么和我接触。我也没什么人可以商量，你帮我分析分析。”
朋友说，“那是因为你穿得不够好。现在大家都还是看脸的，既然你改变不了别人，就要改变自己。”
吃完饭，两人去了优衣库。朋友挑了一件打底、一件衬衫、一件休闲西裤，让小钱到更衣室试一下。等小钱从更衣室出来，朋友让他自己站到镜子前，“是不是就好像换了个人！”小钱不得不说，这搭配真不错。“这些要多少钱？”小钱准备买下这一套。朋友制止了他，“你要是喜欢我搭配的风格，就别在店里买，咱们去网上买，我帮你挑，会更便宜。”
那天，朋友将自己账号下挂着的一套外套、裤子和衬衫的链接发给了小钱。小钱初步算了一下，这一套下来也不过才700块钱。“你要是相信我的眼光，你就入。不好看的话就退了，都有运费险。”听到朋友这样说，小钱的顾虑打消了。
这套衣服穿上身，就连同事都忍不住夸赞，“你这是谈恋爱了吧？”“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让小钱更加自信的是，连续一个礼拜，他约的两个网友都跟他发生了亲密关系，这对小钱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进步，他产生了很大的自信。
“你的这套搭配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有好几个人对小钱说，但他没有当回事。“难道你就这一身搭配吗？”跟他亲热了两次的基友稍作抱怨后，小钱急忙又联系了朋友。
这次朋友推荐给了他两套衣服，比上一次贵一些，两套加起来将近2000块钱，可是小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凭着长相上有底子，小钱很快开始受到更多人的喜爱。
不知不觉中，小钱每个月七千多的收入，要在朋友这里花上三千。距离攒钱买房子的目标越来越遥远了，但45平的单间已经不够放衣服的了，谁能想到他搬进来的时候还只有一个行李箱的衣服。
“你应该租一个更大的房子。”来过小钱家的基友开玩笑地说。“现在这个房子看起来倒像是你的衣帽间了。”
“你在打扰我的生活。”
转眼到了五一假期，父母和小钱联系，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家里打算把院门翻修一下，还差2000多块钱。”如果是三个月前，2000块钱对小钱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但峰回路转，他的大部分收入都用来添置衣服了，那里还有什么钱支持家里。
家里有些纳闷，“你不是挺省的吗？怎么连这点儿钱都拿不出来？”“好长时间你也没跟家里联系，是不是处对象了？”“你要是有了女朋友，开销大，不用非给我们张罗钱。这点钱我和你爸想想办法。”妈妈的这番话让小钱有点害羞和不忍。他盯着看自己买的小二十套衣服，以及七八双鞋子，直到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
“你下午方便不？我一个朋友对你挺感兴趣的，我介绍你俩认识啊。”打来电话的正是他的好朋友。他旋即又压低了声音，“是你喜欢的那款菜。”
第二天下午，小钱见到了一个男孩。男孩看起来也是大学刚毕业的样子，没什么所谓的衣品，眼神里还有些胆怯。显然，小钱家里的布置和大量的衣服让他倍感震撼。
“钱哥，现在你这么精致时尚了。”男孩发自内心的赞美，让小钱心里很受用。
“你要看到自己的变化。”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朋友开了口，“我看你俩身材差不多，要不你也试两套他的衣服，都是我搭配的。你只要穿上就知道这其中的变化有多明显了。”
果然，在小钱成套的衣服中，他随便拿了两套给小伙子换上，之前那个土气的男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颇为清爽的都市年轻男人。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小钱开始留意，小红书上有好多同志。如果是几个月之前，小钱会认为他们生活的太好了！但此刻小钱却有一种错觉，他们的生活怎么和自己的那么像？包括小红书上拍下的照片，上面的衣服，家居的环境，甚至连配色都似曾相识。
小钱找到了好朋友的账号，浏览了一下，发现除了展示衣品和生活品位外，并没有看到上面有和同志有关的信息。小钱第一次开始怀疑起了他是不是同志。
小钱的疑惑在他第二次接待朋友带来的基友时似乎有了答案。那次同样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基友，年纪比小钱还要大一些，看起来有30多岁了。“我知道你赚钱不容易，但你看他就是我培养的。”朋友指的是小钱，“他一套衣服才七百多块钱，加上鞋子也才一千出头，你一个月有一套衣服就足够了，下个月再来一套新的这样。慢慢形象就好起来，不光是找对象，将来找工作，人家看你穿的有品也愿意雇用你。”
小钱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挑了套自己穿了快一年的衣服递给这位看起来并不富裕的基友。“你要是喜欢，我先送一套感受一下吧，反正这套最近也没怎么穿。”听到小钱这么说，朋友有点着急，“你这衣服都已经旧了，还送人干嘛？人家又不是买不起。”听到这话，这位很内向的基友脸竟然微微一红，急忙说，“我买一套没有问题。”
那天晚上的饭局朋友没有叫小钱，小钱也没想去。他觉得有点尴尬，还有点失落。但隔了两天，朋友单独把小钱约了出来，“这段时间我带了几个基友去你家，你有点不高兴。是我欠考虑。”他又说，“但是你发现没，他们特别向往你这样的生活。他们俩从你家出来后都跟我说，要是能跟你的生活一样就好了。你不应该高兴吗？你成为了别人的榜样。”
当住处再次被朋友带着基友按响门铃时，小钱终于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家就像认认参观的“样板间”。小钱本想默不作声地在房间里，假装自己不在家。可他想了想，还是在微信上对朋友说，“你在打扰我的生活。”
信息很快回复了过来，“你的生活？那也是我帮你打造的。”
看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小钱以为自己会愤怒，但实际上他没有。接下来三个多星期里，小钱刻意回避和朋友的联系。在这段时间里，他抽空回了趟母校。
“而你只是爱慕虚荣”
“你最近是啥情况？我去你家几次，为什么一直都躲着不见我？”“我看你都快一个月没有换新衣服了，要不要考虑在我这里再搭配一套，我给你打折？”“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可以见面聊一聊。”朋友给小钱发了很多消息，但小钱都没有回。
没过几天，小钱主动约了朋友见面。没想到朋友见到他开门见山，“我觉得你现在的衣品很好，都不需要我推荐了。但你也看到有很多基友，他们还需要打造像你一样的生活。不如我们一起帮他们。”
“你打算怎么帮呢？”小钱问。“挺容易的呀！我带他们去看你的衣服，你的房子，他们肯定喜欢。我们买衣服或介绍房子给他们，然后赚差价就好。”朋友见小钱似乎愿意，又进了一步，“他们从我这里每买一套衣服，只要是你帮助推荐的，我都给你100块提成。”
小钱去网上搜了和自己同款的衣服，他发现最低价比朋友卖给他的，一件差价j竟然有200元左右。一方面，他惊讶于现在的衣服这么便宜，另一方面，他惊讶于朋友居然这么狠，换言之，一整套衣服的搭配有一多半的钱是被他赚走了。
小钱气不过，终于发起了质问，“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信任你，你却想办法赚我的钱！”朋友反驳道，“我把衣服卖给你，你穿着好看，人家都喜欢你。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们gay怎么这样。”
两人爆发了争吵。“什么我们gay你们gay，难道你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是gay？你看我什么时候跟你亲热过，我连你的手都没碰过。”
朋友说完，旋即招呼隔着两张桌子坐着的一个女孩，意图离开。这个女孩原来是他的女朋友。临走前，他对小钱说，“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还有，我只是一个私人搭配师，而你只是爱慕虚荣。我可没逼着你买什么东西。我看你还是先治一治自己这个男同的病吧！”
说完，朋友扬长而去，留下小钱一个人在咖啡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