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评扬州八怪之一黄慎之作,有‘笔过伤韵’一说。
何为‘笔过伤韵’?
盖指用笔力道过猛,过犹不及,伤了笔墨之外的气韵。
观黄慎之作,确实偶有‘笔过伤韵’的地方。
这其中的‘过’字极难把握,对画家本人来说难把握,不然也不会有‘笔过’之病。对欣赏作品的人来说也极难把握,很难判定用笔哪些‘过’了,哪些没有‘过’,恰到好处。似乎完全是靠感觉来定。
无独有偶,说到‘笔过伤韵’,另一位作品偶有此病的画家,则是近代海派的吴昌硕。
吴昌硕的画一向以雄强霸悍著称,潘天寿称之为‘不可一世’。
吴缶翁自称平生得意处在于能以书入画,他一生临写石鼓不辍,下笔篆籀气与金石气并存,老辣浑厚苍劲。又言‘苦铁画气不画形’,确实,他的用笔总是气势磅礴,大有所向披靡,不可抵挡的阵势。
但过犹不及。天生万物,有壮美,有优美。万仞高山,千寻飞瀑,此壮美也。
柔草鲜花,戏蝶游蜂,此优美也。
老缶用笔雄强,用之于表现高山大河,猛禽走兽,固无不可。用之于表现夭桃秾李,花草鸣禽等一类赏心悦目,怡情养性的东西,就常常显出‘笔过伤韵’的弊病来了。
像他画的桃子,有时就有笔过伤韵之弊。本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或者竹外桃花三两枝那类清新明媚的景象,可经他的雄强霸悍之笔落墨,变得剑拔弩张,气势凌人。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总有一种本来是一个窈窕美女却练成了一身肌肉的感觉。
像菊花也是如此,本来是暗暗淡淡紫,妖妖治治黄的秋香,在他雄强的笔下,变成一个力大无穷,壮手壮脚的虎妞了。
这都是笔过伤韵的表现。
相反,一旦他用笔稍微柔婉缓和一些,比如早年的一些作品,同样是菊花,就感觉清婉动人不少。
同样的,缶翁的一些小品册页,也给人有清新可人的感觉,可一旦换成了大幅,由于气势过于逼人,就往往给人‘笔过伤韵’的感觉了。
所以,黄宾虹常说用笔要‘含刚健于婀娜’。
不能只一味雄强刚健,要把雄强刚健藏而不露,藏于外在的婀娜含蓄之态之中。这可是个矛盾的对立统一的功夫活儿。
潘天寿虽然说‘一味霸悍’,其实他的用笔比老缶要宛转蕴藉不少,至少气势上要输一些。
他的霸悍主张恐怕不仅是指用笔上,也是在构图布局上。他常在布局上造险,势险也是一种霸悍。
真正在用笔上‘一味霸悍’的反倒是缶翁,也因此他的画偶尔免不了有‘笔过伤韵’的弊病。
对于‘笔过伤韵’的毛病,清初六家的恽南田早就注意到了,他曾指出江贯道,董香山等人这方面的问题:
“贯道师巨然,笔力雄厚,但过于刻画,未免伤韵。余欲以秀润之笔,化其纵横,然正未易言也。”
“香山翁盖于北苑三折肱矣,但用笔全为雄劲,未免昔人笔过伤韵之讥,犹是仲由高冠长剑,初见夫子气象。”
一个著名的公案就是沈周学倪瓒,总不得神髓,毛病就在于用笔太过,用笔一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昔白石翁每作云林,其师赵同鲁见辄呼曰:‘又过矣,又过矣。’董宗伯称,子久画未能断纵横习气,惟于迂也无间然。以石田翁之笔力为云林,犹不为同鲁所许。痴翁与云林方驾,尚不免于纵横。故知胸次习气未尽,其于幽澹两言,觌面千里。”
这也是‘笔过伤韵’的一个生动事例。临古摹古,也是过犹不及,一旦过了,与原作的风骨神髓就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也。
恽南田悟道‘笔过伤韵’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没骨为主要创作方法,没骨几乎不见用笔,当然也就不会有‘笔过伤韵’的毛病了。
不过,有人会认为这是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当然,笔过伤韵,笔不到也不行,笔不到则气不到,像津门的霍先生,他的作品用笔,总给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这就又成了‘笔不到伤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