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的石头
□罗张琴
彭泽归来,我以为自己最该写的是“彭泽的水”。可是,当我打开电脑,回溯两天半的行程,脑海里浮现的并非镶嵌阳光的粼粼江水,涌向笔端的也并非暗藏秋意的款款清波,而是数块既虚缈又鲜活的大石头。
最先蹦出的一块石头,是伫立在东晋时期彭泽县衙门前的下马石。它与陶彭泽有关,此行我并未亲见,只在想象里。
陶彭泽,田园诗派之鼻祖陶渊明是也。义熙元年(405年)秋,陶渊明经叔父介绍做了彭泽县令(这便是世人称其为“陶彭泽”的缘由),任上的第81天,浔阳郡派出督邮来检查。话说这督邮,官不大,权却不小,架子也足。据说刘备做安喜县尉时,就是因为受不了督邮的气焰嚣张才挂冠而去的。
下属出于好心,提醒陶县令不可怠慢,要穿戴整齐、恭敬前往迎接……想那陶家,祖上声名显赫,陶侃大将军更是英明神武,虽说到陶渊明这代已经落魄,但血性、精神、高贵气度仍在,陶渊明自是受不了这窝囊气,立马解绶挂印,留下一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后转身归隐,过上了“躬耕自资”的田园生活。
我想象陶渊明是在彭泽县衙门前的下马石旁停下其“不堪吏职”的脚步的。对,不是停在县衙府的月梁、斗拱、牌匾下,也不是停在金柱、水盘、影壁前,而是下马石旁。
上马、下马,出世、入世,江湖、田园,喧嚣、平静……看似对立的一切,下马石都担得起。
穿过岁月的帷幔,遥望那块肃穆内敛的下马石。它正与呼啸作响的魏晋风浑然相合。过程中的一静一动,刚柔相济成某种生存密码,在时间的作用下,发酵成某种生存哲学,经彭蠡泽的水,汇长江、入东海,蔚为大观。
第二块蹦出来的石头,状似神龟,硕大无比,是我们一行人在去往马当炮台的山路上遇见的。当地小姑娘介绍,这块石头是几年前某天夜里自己从山上滚落的,既没惊动人,也没伤着人,就这么水灵灵地成了山路的一部分。
秋水迢迢,秋阳杲杲。我在山风穿过这块石头的身体时,停下脚步,长久打量这块栩栩如生的神龟巨石。它的头朝着江水,它的尾抵着山壁,四肢则恰如其分地趴嵌在路中央,神态自若的样子不禁使我想起写下“气凌彭泽之樽”的天才少年王勃来。
冯梦龙的《醒世恒言》里有一则故事,“马当神风送滕王阁”,说少年王勃船泊马当,上山闲逛,忽见一碧眼长眉的老者坐在一块巨石上。老者不仅知他是谁,还说自己见过他在船上写的诗,劝他去考功名、“身达青霄之上”。王勃回复说,自己家寒窘迫,流落穷途,怕是有失青云之望。老者笑道,无妨,明日重阳,洪都阎公会在滕王阁办诗会,大宴宾客,你只管去献赋,既可获盘资数千,又能扬名后世。王勃心动,奈何此地离洪都六七百里,便很失落地摇头叹息说自己怕是赶不上啰。老者让他只管上船并相助清风一帆,王勃如期抵达……
故事里,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星飞。历史上,老者倏忽不见,王勃水中长眠,唯有那“清风一帆”高悬江河,唯存那巨石一块笑看文助江山,名篇《滕王阁序》为后世代代歌咏传唱。
第三块蹦出来的石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叫“纵囚墩”。尽管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石头,而是一处由数百名囚犯于1000多年前堆起的土丘,但从来土和石都是从地心生长出来的,是同根同源的物件。积土成山,山崩石落,我愿意认“纵囚墩”为石。
唐武后长寿元年(692年)春,一代名臣狄仁杰遭诬陷被贬为彭泽县令(没错,就是那个电视里常问“元芳,你怎么看”的狄大人)。任职间的狄县令,将前任拘捕的300余名囚犯逐一审问,辨析冤情,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为图活命而不得已抢劫富户粮食的贫困百姓。生存何艰啊!掩卷垂目的狄县令思绪万千。
临近年关,大雪飘飞,天下苍生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家的温暖。念及此,狄县令着衙役将全部囚犯带至公堂,宣布将他们放还家中过年,约期返狱。大堂欢呼一片。
到期,人们早早拥上街头。看似无序的热闹背后,其实都在追问一个答案。仅两名死囚迟到。一为大风所阻,难通舟楫;一为母死治丧,稍有滞留。狄县令奏请朝廷恩德,所有囚犯均准免死释放。
在百姓的观念里,土生万物。获释的众囚以土谢恩,认狄公是再生父母。一抔接一抔的土,包裹着沉甸甸的民心,堆放在狱侧,成了齐整整的“纵囚墩”。
没有仪仗、色彩单一的“纵囚墩”,历千年光阴磨砺淘洗,色泽更见灰蒙。但灰蒙深处,却透显出人间最温暖的一抹亮色来,饱含感人力量,与大地融为一体,散发着澄静怡人的仁爱味道。
大江流日夜,漫过一块又一块石头。当我合上电脑,彭泽的石头似乎隐退了,又似乎全体在场。
来源:本报消息
撰稿:罗张琴
摄影:徐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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