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后,我们去了江西最北的地方彭泽。这是因鄱阳大湖而来的彭泽,沿用了2000多年县名的彭泽。我们抵达的不仅是一个地理位置,更像是在秋意浓浓的季节里走进历史深处,因为有一种秋天就叫彭泽。
公元405年秋天,陶渊明去了离家不远的彭泽,这是最后一次出仕,他与那个王朝的嫌隙已难以弥合。
很想知晓当时陶渊明去意已决时的表情,眼神、嘴角和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只晓得他一声叹息后,说了句话:“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说完,从容地把印绶封好,并且写了一封辞职信。80余天,他拍了拍还没坐热的椅子,也算是彻底告别了12年的仕宦生涯。
东汉末年有一则著名的故事,刘备将刁难自己的督邮抓出来,绑在树上,把官印挂在他脖子上,狠狠地抽了二百鞭子后潇洒地走了。后来《三国演义》将情节移植给了张飞,而陶渊明面对的督邮,现在看起来其实并不过分,只是手下人提醒他督邮要来视察“,应束带见之”,也就是以正装去见见这个特派员。
在彭泽的这些天,陶渊明的心并不安定。他心一横,拂袖而去时,放下了本是最难放下的东西。陶渊明也有热血,若无热血,桓玄之乱时,他怎会乔装改扮,孤身从浔阳沿江而下,辗转千余里赶到刘裕军中,及时将桓玄挟持皇帝的情况报告给刘裕;若无热血,隐居后怎仍写得了“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就是在晚年,笔下依然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豪迈。
他这一去,就不想再折腾回来了。他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甚至作了一个检讨:“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北风来临,冷飕飕的,他写了一篇《归去来兮辞》,以文人特有仪式释放之后,选择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很自信,说走就走,因为他还有诗。田园是他文学书写的新起点,创造出文人生活方式的一种样板。
陶渊明把家安在东篱,感受到田园里生长的美学,他掌握了崭新的叙事途径,更是因为酒,陶渊明彻底地自由了。贪杯的陶渊明锄着大地,让田亩分出诗行,长成后的句子掷在南山脚下,捱着潦草的云雾。他翻越欲望的山岭,他看到了,也迷上这片属于自己的肥沃的秋天。
千余年来,许多昏睡的心灵在陶渊明诗中觉醒,沿着他的步伐,在山林田园里寻找诗意的桃源。
秋高气爽,飞转的时间机器在通达的时空经纬上,抵达历史的另一头。287年之后,62岁的狄仁杰正披着秋风过江而来。他从繁华的都城抵达这里,坐了当年陶渊明同样的位置,仿佛接过陶渊明丢下的县令位,从东晋到唐朝,两种文化人格在彭泽的秋天相遇。
他比41岁的陶渊明遭际了更多的人生风霜。在陶渊明的身影下,经过牢狱之灾的狄仁杰本该有些思考,臭名昭著的酷吏来俊臣显然比督邮恶劣得多。天授二年(691年)九月拜相,但仅四个月便被来俊臣诬陷谋反,夺职下狱。
为政治平衡,武则天贬他去地方任职。狄仁杰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由副相断崖式地贬为彭泽令。他坐在田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荒凉,地都龟裂了,他抓起一块干巴巴的泥土,轻轻一捻,便碎成粉末。丰收时节竟遭此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他思忖良久,挥笔写就了《奏免民租疏》。老臣的真诚深深打动了武则天,下令免除当地本年的租税。
作为昔日的大理寺丞,曾一年之内审理1.7万人,无一人申诉。刚从牢监出来的狄仁杰,对里面的囚徒萌生同理心,对彭泽狱中300余名囚徒逐一问审,处理了大量积案,神探的形象愈来愈清晰。年末,狄仁杰将全部囚犯放回家中过年,约定期限返狱。众囚归来时,怀一兜故土,在狱侧堆积成丘,“纵囚墩”由此叫开了。狄仁杰希望以朝廷德政及人,将囚犯免死开释,以增劳力,安抚人心。君臣之间有种默契,彭泽与远方的长安,心是相通的。
彭泽经历形成缓冲,狄仁杰经受住考验,躲过了一场危机,这是一位政治家的定力,从中也可以看出狄仁杰与陶渊明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到了696年,一晃四年多。他将要告别这片土地,码头上人头攒动,一迭连声地喊着他们的父母官。当地人为他建了生祠,年年祭祀。为活着的人修建祠堂,朝廷是有法律限制的,这显然得到了武则天的首肯。
他眺望马当山,20来年前的那个奇妙的秋天,马当神风将他的山西老乡王勃一夜送到滕王阁下,有了千古名篇《滕王阁序》,而他将逆风而上,去执行更重要的国家使命。他忽然觉得自己虽老矣,但尚有余力。仅一年,狄仁杰再次拜相,又三年,逝世。
武则天悲伤难抑:“朝堂空矣!”“天夺吾国老何太早矣!”命废朝三日。
为武周帝国勤勉工作的狄仁杰,也要为李唐续命,生前力劝武则天复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狄仁杰的大唐情结让李氏再次走到权力的中心。后来,唐睿宗追封他为梁国公,以示感谢。
同样家国情怀深切的范仲淹去润州当知州时,途经彭泽,拜祭了狄梁公祠,提笔作《唐狄梁公碑》。唐朝的宰相,除了魏征,似乎没有谁能超越狄仁杰。其实,他比任何时代的宰相都拥有巨量的粉丝,热度至今不减。狄仁杰的传奇色彩使他更拥有平民性,尤其他缜密的推理能力令人着迷,成为我国古代最重要的神探形象。
荷兰人高罗佩很清楚狄仁杰与包拯、海瑞被并称为中国公案小说中的“三公”,他开始有计划地出版了一套《大唐狄公案》,包括15个中长篇和8个短篇,一位中国的“福尔摩斯”开始名扬世界。
陶渊明与狄仁杰虽然怀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和哲学观念,但他们并非对立,他们追求自我,有各自的敏感,一个来自大地,一个来自苍生,一言一行皆是人生实践的最好注释。
他们在堂上,一定是挺直着腰板坐在那。他们眼神里有种热情,也有种不屑。正是这种不屑,一个甩甩袖子走了,开启中国隐逸诗歌的先河,成为不朽歌魂;一个不畏惧地迎了上去,被朝野公认为唐祚送俊之臣、北斗之南一人而已。
他们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两面镜子。
彭泽人对这两位县令的感情是神圣的,他们就是远方的亲人,像神一样的存在。于是,一边耸立着狄公楼,另一边坐落着五柳书院,物化了的建筑记下陶渊明、狄仁杰生命中重要转折。彭泽在江涛声中沉睡,灯火阑珊中的狄公楼和五柳书院却像是醒着,出世与入世的经典人物像是在彭泽找到了一次相处。
他们在这里凝视过长江,在彭泽的岸边找一个看彭郎矶、马当矶与小孤山隔江对峙的绝佳角度。面向形成于200万年前第四纪冰川时期的小孤山,以及滚滚东流的长江,生命就如浪花般地疾呼与奔走。总有一些浪花穿过重重雾霭,成为俯瞰人间的星辰,在历史的天空中完成永恒。
来源:本报消息
撰稿:邓涛
摄影:王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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