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语
文/张者
万物皆有灵,驴也有自己的语言。
在山东东阿县的毛驴博物馆内,我一遍又一遍听驴叫的录音,听驴话,辨驴语。墙上有个按钮,一按之下,驴就会激昂地叫唤,你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叫声。驴肯定也没有想到它的声音会被人类收集,随时会播放给参观者听。这段录音有意思了,已经有了时间的沧桑,也许会永恒。根据翻译你能听明白驴叫的意思,还有毛驴表达的情绪和情感。留下来的有三种叫声。第一种是受惊吓时害怕的叫声:蔼—呃——蔼—呃。第二种喊救命,求救呢:啊啊蔼—呃——。第三种就特别了,那是寻觅爱情,求偶之呐喊:啊呃——蔼—啊呃——啊。求偶对于毛驴那是顶顶重要的,只有发情期传宗接代时才求偶,那是毛驴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毛驴一生辛苦,不让吃好的可以,有干草就行;不让喝好的也行,有凉水就中。可不让求偶那不行,它要造反,不和人类合作,不给你好好干活。
在山东东阿博物馆我终于听懂了驴语,只是这种懂有些晚了。我小时候在新疆长大,那里可以说遍地是毛驴,简直就是驴的天下。在星期天你可以看到成群的毛驴赶巴扎(赶集)。维吾尔族群众几乎家家都有毛驴车,赶巴扎时一家人乘坐驴车一路歌声。毛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铜铃脆响。他们在绿洲里的林带中,在高高的白杨树下,在石子路上“嘚、嘚、嘚”地行进。当年毛驴在新疆不值钱,我小时候5元钱就能买一头驴驹,养大了也拉车赶巴扎。由于听不懂驴话,我和我的毛驴发生了冲突。在巴扎上驴天驴海,与其说是人赶巴扎,不如说是驴的聚会。我的毛驴直奔一头小青驴而去,还“啊呃——蔼—啊呃——啊”地叫,龇牙咧嘴地要去咬人家。通过参观毛驴博物馆我知道了我那驴的品种。我的毛驴肚白体黑,黑白相间,典型的吐鲁番驴,我曾经给它取名小二黑。小二黑要去咬的驴浑身青白花,漂亮,典型的和田青驴。小二黑见了小花不淡定了,就像有仇,呼啸而去。现在我知道了它不是去咬,是去求偶,小二黑和小花一见钟情了。青花的主人是一个维吾尔族姑娘,见我的小二黑冲过去,扬鞭就抽,还红着脸指责我。俺也听不懂她说啥,只能硬拉着小二黑走。没想到小二黑犟,还有力,想阻止它不容易。驴生气了,还记仇,在回家时就不好好走路了。不走平路,专找一块又一块的鹅卵石轧。有时候还停下,仰起头我行我素地去吃树上的沙枣花,做牛逼状。二黑的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我忍无可忍给了它一鞭子。二黑更生气了,扭头望望我,然后就一路狂奔,把我买的哈密瓜颠下了车。那些哈密瓜滚落一路,一直滚进排碱渠里。我也被颠下车来,胳膊肘摔破了皮,鲜血淋漓。回到家有人说这驴不可留,欺人太甚,妨主,杀了吃肉。杀驴那天来了不少人,都想分一块肉。驴是邻居帮忙杀的,他是个山东人,很在行。杀驴不像杀羊那样剥皮,而是像杀猪一样在开水中煺毛。他还说驴皮是好东西,我们山东老家用驴皮熬胶,能治百病。带皮的驴肉煮熟了和蒜苗回锅炒,那是美味,比牛羊肉好吃多了。“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在毛驴博物馆我懂得了驴语,也对我们日常中的驴有了一些了解。听得懂驴语后,我一下就想起了几十年前摔我的驴。我后悔了,怀念起过去的那只毛驴来。如果当时我能听懂驴语,也不至于和我的小二黑起冲突,大不了让小二黑霸王硬上弓,干它娘的。杀驴时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驴皮是稀罕物,比肉贵。
到了东阿阿胶我被震撼了,位于山东省的东阿阿胶,始建于1952年,主要从事阿胶及系列中成药和保健食品的研发,现在已经属于央企华润集团了。上市公司。曾获巴拿马金奖。其制作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年营收好几十亿。东阿阿胶从汉唐至明清一直都是皇家贡品,迄今有千年的历史。阿胶在古代就被称为“补血圣药”“滋补国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驴乳味甘、无毒,主治小儿热惊、急黄等,疗大热、止消渴、小儿热、急惊邪赤利、小儿痫疾。频热饮之,治气邪,解小儿热毒,不生痘疹。浸黄连取汁,点风热赤眼。”
研究发现,吃驴皮可以起到补血滋阴、润燥止渴、美容养颜、安神益智、增强免疫力等功效与作用。
东阿阿胶这么大的一个企业,最重要的是驴皮从哪里来?其实,毛驴养殖历史悠久,千年来,人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牧场放养、农家散养、集中圈养,各得其所。有“养一头毛驴等于多种两亩地”的说法。毛驴养殖成了老百姓脱贫致富的重要方式,前景广阔。老百姓养驴还有谚语:“冬牛夏马四季驴;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早料喂在腿上,迟料喂在嘴上;冬喂干夏吃湿,少添多喂最肯吃。”
东阿阿胶建立了毛驴养殖产业基地。目前有东阿阿胶云南大理基地,东阿阿胶河南沁阳养殖基地等。在东阿县当然也有自己的养殖基地。在养殖基地我们看到了他们饲养的大黑驴,高大威猛,像马一样高大。这些驴中帅哥都是种驴。
它们一头公驴要负责上百头母驴,真正的毛驴皇帝,一夫多妻。可惜的是它们没有什么爱情生活,连母驴都没见过,人工采精,然后送往全国的饲养基地,进行人工授精。它们的子孙长大后会扒皮熬成驴皮阿胶,成为东阿阿胶的产品,行销全世界。对于驴来说,这是不幸的,对于人来说这是庆幸的,有了美味和药品。
驴,民间俗称毛驴,属于脊索动物门,哺乳纲,奇蹄目,马科,马属,驴亚属,草食性动物。驴在地球上分布广泛,有着五千多万年的进化史。野驴由真马进化而来,具有耐热、耐寒、耐渴、耐粗饲、善于奔跑的特征。大约一百万年前野驴出现在非洲,经过漫长的进化迁徙走向了全球。在迁徙过程中野驴渐渐分化为两大品种,主要有非洲野驴和亚洲野驴。非洲野驴(亦称腓驴),代表品种有努比亚野驴和索马里野驴;亚洲野驴(亦称骞驴),代表品种有蒙古野驴和波斯野驴。六千多年前,经过人类对野驴的长期驯化产生了家驴,驯化后的家驴最早出现在非洲北部的古埃及地区。在中国毛驴驯化大约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中东是世界家驴的集中驯化地,包括中国现代的家驴品种绝大多数都来自中东。非洲野驴是家驴的祖先,现数量已很稀少,仅分布在非洲东北部。非洲野驴体型一般比亚洲野驴小,耳朵比亚洲野驴大,爬坡能力强。
亚洲野驴主要有蒙古野驴和印度野驴。亚洲野驴善于奔跑和游水,喜欢在溪流中洗浴。栖居在沙漠地区的野驴可以数日不饮水,奔跑速度可达每小时45公里。我国在内蒙古和新疆的野驴为蒙古野驴。它们生活在沙漠和旷野中。
中国的家驴分布非常广泛,东起渤海湾、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起辽西、冀北、雁北、河套,南至滇南。大型驴品种主要分布在黄河中下游流域、天山南麓和塔里木盆地南缘。小型驴遍布大江南北。
目前世界上大约有200个家驴品种,存栏量在4000万头左右,主要分布在亚非拉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世界上有十大毛驴存栏量国,中国排在第一位。这给熬制驴皮阿胶提供了原料。
随着中国工业化的进程,驴已经渐渐从耕田和交通运输中解放了出来。种地用的是机械,交通有了汽车。在中国广大的乡村,驴叫声渐渐少了,田野里也少了它的身影。驴是吃苦耐劳的,累了在地上一个“驴打滚”就能恢复体力。可是,人们却已经不需要它干活了。
千年来,毛驴在中国用途广泛,是中国乡村最常见的牲口。可以说在中国有村庄的地方就有驴叫,有路就有人骑驴。新疆的维吾尔族群众乘坐驴赶巴扎,汉族群众却喜欢骑驴赶集。“骑驴看账本,走着瞧。”这是赶集后在算账。千年来那些骑驴的古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在山水之间,走在无人的旷野,在秋天金色芦苇间川流不息,一意孤行。他们的身影一直从古代走到现代,活在那些诗歌里。在那些诗行中随时都能找到诗人和驴的影子。在中国已经形成了驴文化。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是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杜甫困居长安,成了那个时代最著名的“京漂”。京漂当然是艰辛的,骑驴行走了十三年,寄食长安度过不少的新春。早上敲过豪富的门,晚上追随肥马沾满灰尘。可见骑高头大马才是大款,骑驴往往是穷人,或者是不得志者的文人。这和现在一样,你骑一个电驴子,当然要吃人家“宝马”的灰。驴变成了电驴子,既有变化也没有变化。
李白赞阮籍骑驴上班:“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阮籍当了太守,却乘驴上任。阮籍为“竹林七贤”之一,他游戏官场,连李白都佩服了,还专门为其写了诗。阮籍可以说是淡泊名利,也可以说是作秀。当太守骑驴和现当市长骑自行车一样。
王安石是当过宰相的,虽然退居二线了,却享受宰相待遇。他也喜欢骑驴,常骑驴出行。出行时,有个书童牵着,王安石骑在驴背上,看书或者写诗。饿了,路过烧饼店买几个烧饼,自己吃了,也给毛驴享用。
可见,古代当官的骑驴是一种姿态,是为了标榜亲民。文人骑驴是因为不得志而自嘲,那是自娱自乐。
因为驴是马科,知名马学专家韩国才为毛驴博物馆写了一个前言,叙述了毛驴的好,表达了对毛驴的爱:“吼如龙鸣,蹄声颤颤。山川大漠,驴转千年。吃得了缺草少料的苦,经得住狂沙蔽日的天,受得了爬山越岭的累,忍得住拉磨圈圈的转,抗得住风雪交加的冷,享得起千金出嫁的欢……担水上山不怕难,拉车驮柴最简单,耕地推碾有倔劲,卖粮送货你数钱,诗人骑上有诗意,跑驴一曲过大年,媳妇坐着娘家转……”
最后一句算是点明了驴的性情:“少不了的蹦蹦乐乐,禁不了的驴马风情……”一头驴在大自然中当然是幸福和自由的,它们可以在大自然中寻找爱情。可以喜欢驴,也可以爱上马。只是驴和马交配却生下了骡子。骡子既有驴的耐性也有马的力量,那是最能干的,这是历来中国农民的至爱。可惜,骡子却不能繁衍后代,只能断子绝孙。这也许是自然界对自由恋爱,跨界繁衍的一种束缚,这就是物竞天择的神奇。
2024年9月15日
于京郊桃李院子
(作者为重庆市作协主席)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