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主义”本来不是一个褒义词,但几千年来这个词所指向的思维和人群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们今天面对的是一种现代的犬儒主义,虽然名称看上去是从古代来的,其实与古代犬儒主义几乎无关。
古代犬儒:看破后的乖张和理想
古希腊那个住在旧木桶里的狄奥根尼,是古代犬儒主义的代表。文艺复兴时期伊拉斯谟《愚人颂》里的“愚人”,中国的庄子、竹林七贤的阮籍、刘伶,甚至民间传说中的济公,都可算是犬儒主义的奉行者。
古代犬儒以任性怪诞的行为惹人注目,例如狄奥根尼当众自渎。刘伶赤体见客,别人责怪他不懂礼貌,他却振振有词地说,我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裤子,你们钻进我的裤裆里反而来责怪我,真是笑话。
古代做犬儒是有门槛的。他们能看透世俗之人看不透的事情,看穿世俗观念的假象,并对之讥诮讽刺、超凡脱俗、愤世嫉俗、桀骜不驯,自称是不为物役、无欲无为。
基耶斯在《看穿犬儒主义》一书里说,犬儒主义者不必有犬儒之名,古代的犬儒主义与我们今天的犬儒主义之间并没有必然传承的关系,“无论是否听说过狄奥根尼的名字或知道犬儒这个说法,任何时代或地方都有人深切怀疑人性,看穿人的动机和成就”。
“怀疑”和“看穿”都是表象,不加分辨的“犬儒主义”只是一个笼统的表象说法。
古代的犬儒主义者,在不同程度上拥有自己的伦理信念和道德准则,以此标准来鄙视和嘲笑人世间的虚伪、骄奢、势利、物欲和功利。
创立犬儒主义学派的是安提斯泰尼,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但是,说到犬儒主义,人们经常会追朔到公元前4世纪的狄奥根尼。狄奥根尼认为人应该自然地生活,“自然”构成了他攻击一切“不自然”恶习的道德平台,包括世人的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循规蹈矩、权势财富。他自称是一条特殊的狗儿,“别的狗咬敌人,我咬朋友,为了解救他们”。
▲狗儿对皇帝说:靠边站,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虽然狄奥根尼也有弟子,但他并未创立哲学学派。克拉特斯是受他影响最深的弟子,他是一个温和而有文学气息的犬儒主义者,继承了老师“看穿”的能力,散尽钱财,与志同道合的妻子希帕尔基亚,一起过漂泊而贫困的生活。
随着斯多葛学派的兴起,由于此学派代表人物芝诺的影响,犬儒主义在公元前3世纪后有过一段复兴。斯多葛在今天几乎等于“克制”“坚忍”的同名词,追求的是消除激情和欲望,过冷静而达观的生活。
斯多葛学派把不动心视为人的最高理想境界。他们不把恶看成是恶,说痛苦和不安仅仅是来自内心的意见,而这是可以由心灵消除的。他们恬淡自足,一方面坚持自己的劳作,把这些看作是自己的本分;另一方面又退隐心灵,保持自己精神世界的清静一隅。这是一种因为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欲望满足,而主动采取克制和隐忍的态度。
隐忍和不动心中包含着犬儒主义的成分,不把恶看成是恶更是如此。克制和坚忍的精神修炼与逆境中的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可以是同一思想状态的两个不同方面。斯多葛学派接受了犬儒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善来自顺从宇宙必然性的生活,善就是依照自然和理性的生活。
斯多葛也是一种比犬儒主义更理性、更世故的道德哲学。斯多葛派受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影响,强调“道德就是知识”,认为真正的道德行为是有意识地导向最高目的的行为,是依据理性而履行义务的行为。更重要的是,斯多葛学派强调人有自由的意志,人的道德行为离不开善良的动机,这被许多学者视为“良心”观念的发轫。
也有学者认为,早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就已经用动机来判断人的行为性质,因此有了对良心的认识。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戏剧中经常出现“羞耻”,羞耻的观念更清楚地指向良心。
现代犬儒:精致的利己和冷漠
与古代犬儒主义相比,现代犬儒主义的最重要特征就是,它已经蜕变为一种将道德原则和良心抛到一边的虚无主义、无为主义。这也是它成为当今社会文化痼疾的根本原因。
现代犬儒主义虽然有某种不满现实的意识,但却放弃了道德坚持或良心行动。它持“世界不可能变好”的彻底悲观主义,因此乐于奉行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何必认真、难得糊涂,甚至浑水摸鱼的生活态度。
古代犬儒是“隐士”式人物,他们独立特行、与众不同;现代犬儒是社会大众,犬儒心态和情绪渗透在他们的日常思维、行为和话语之中,随时都在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结合、交融和变化。社会研究者称此为显现民众情绪特征的“氤氲犬儒主义”和以平庸为特点的“常规犬儒主义”。
在中国今天的特定环境里,这种犬儒主义的情绪特征经常是烦、累、厌倦、沮丧和无聊。
简言之,古代的犬儒主义是藐视权贵,直斥现实的不义,行事颓废、乖张,愤世嫉俗。现代的犬儒主义是贪图名利和权势,嘲笑追求正义的人,冷漠、谄媚,曲意逢迎。
古代犬儒主义因为清醒而特别认真,以至愤世嫉俗;现代犬儒主义则是因为清醒而全不认真,所以玩世不恭。古代犬儒是极少数个人的生活方式,现代犬儒主义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文化形态。
德国思想家斯洛特迪克在《犬儒理性批判》一书里指出,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即一种与政治、社会体制密不可分的表象系统和观念集合。他并且区分了古希腊有明确抵抗意愿的犬儒主义和现代的那种妥协、服从、不抵抗的犬儒主义。
今天的犬儒,也非常擅长看穿、看透,却无所作为和不相信有任何可以作为的希望。它在任何一种高尚、崇高、理想的表相下面,都急于洞察贪婪、权欲、私利、伪善和欺骗,在任何一种公共理想、社会理念、道德价值后面,都能发现骗局、诡计、危险和阴谋。
《英语蓝登大辞典》正是以这些特征来为犬儒主义者定义的,一个犬儒主义者“只相信人类的行为受自私动机驱使,不相信或尽量缩小无私行为或公允观点的可能”。
斯洛特迪克的定义是,犬儒主义是“在经过启蒙的人们 那里的一种普遍流行的看事物方式,他们绝对不肯像奶娃般地上当受骗”。
古代的犬儒主义,常常是一种弱者“独善其身”的自我保护,因为受过太多的欺骗,上过太多的当,受过太多的伤害,所以变得什么都不相信。
他们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些人微言轻、无足轻重的草民,在强梁霸道的权力面前只能逆来顺受,根本无力反抗,所以也就干脆认命,放弃改变自己命运的任何希望。
当代犬儒主义的四大病征
现代犬儒主义对于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像是空气一样自然,他们绝不会仿效古代犬儒主义者的挑战世俗、藐视权贵、轻鄙钱财、舍弃财物和远离物欲快乐。他们是社会中人,许多还是体制中人,他们是物质享乐和金钱利益的热烈追求者。
在一般人的情绪性犬儒主义(冷漠、无为、不希望、“管他的”)之外,还有三种犬儒主义,它们都是有权势、身份、知识和经济的条件才能奉行的。
第一种,是社会学家戈德法勃所说的“权力犬儒主义”,“它把权力当作理性”,“最极端的现代范例就是极权主义。”
第二种,是纵欲型的“颓废犬儒主义”,奉行者因为手里有钱,所以随心所欲、不讲道德,自称是有现代观念的“性情中人”,实际上是无节制地纵情享乐。
第三种,是“智识犬儒主义”,奉行者都受过高等教育,有相当的智识能力,拥有学者、教授、专家、作家、记者、媒体人等体面的头衔。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一面厌恶束缚他们的规则,一面却自欺欺人地做各种“纯学术”表演。有的人不惜弄虚作假,为一点课题经费的油水狼奔豕突,挤破了头。
更有甚者,有人以各种“理论创新”来谄媚输诚,配合权力画饼卖萌,为愚民宣传摇旗呐喊等等。
智识犬儒主义者都是极明白之人,但他们在道德上奉行虚无主义,在生活中实行机会主义。他们对现实秩序和游戏规则有着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同的接受、不内疚的合作。
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书里称这样的个人为“犬儒主体”,他说,“犬儒主体清楚地知道意识形态假面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但就是不愿意脱下假面。正如斯洛特迪克所说,‘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