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宁 说
我们“麻范儿”头条号有个不定期出现的小栏目,是带大家回顾那些老照片中的美人儿们。这其中,很多是民国女子。今天我们想介绍的这位主角,也是民国生人,然而不同的是,“民国”并非她的起点,也不是她最耀眼的舞台。这位拥有美丽的名字、美丽的面容、美丽的人格的女子,就是叶嘉莹。如今人们更习惯称呼她为“叶先生”。今天我们就来写一写她的故事。
对于民国走来的女子,我们似乎有些美丽的误会。是的,她们之中固然有太多跌宕传奇,却也常在为一个时代添彩的同时,为一个时代所裹挟,引来后人唏嘘慨叹。
叶嘉莹却不是这样——她生于民国,却身披唐风宋雨,充满魏晋风度;她遭逢乱世,却不曾局囿于身周当下,总有力量和智慧,迈向更为广阔的长河星汉……
是的,作为一个口吟风雅颂,手抚赋比兴,逸兴遄飞的女子,她可能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
▲十七岁的叶嘉莹
北平岁月:小荷才露尖尖角
1924年农历六月,叶嘉莹出生在北平的一个书香世家。
▲叶嘉莹旧居:北京察院胡同23号
按中国的历法来说,这一年是甲子年;按照习俗,每个月份都有一个代表的花,六月为荷花。叶嘉莹出生在这一年的荷月,于是小名便唤小荷。
▲叶嘉莹幼年,居中者为叶嘉莹
三岁懵懂背诗,《论语》开智,四书启蒙,可真正让她一瞥惊鸿再难弃的,却是那一阕阕美妙缱绻的诗词。
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背诵诗词似乎也成了一个让人欢喜的游戏,如同唱歌一般,抑扬顿挫,美妙愉悦。
之所以如此,也与她所处环境相关:
叶家都是知识分子,他们觉得学校里教的都是肤浅的学问,索性直接让叶嘉莹在家里读书:伯母教背唐诗;姨母教读“四书”,还教她数学和书法;父亲教她学英文;伯父教她写诗。
此外,家中男性长辈热衷于在院落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吟诵诗词;女性长辈则陶醉于在室内拿一本唐诗小声而婉转地诵读。耳濡目染,诗词与吟诵,便这样深植于叶嘉莹的记忆之初与生命深处。
叶嘉莹一生与荷花因缘殊胜,除了荷月而生,幼时她便对很多荷花、莲花的诗词情有独钟,如她在读到李商隐的“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
白亿
莲花上,一一
莲华
见佛身”后,就极为触动,也写了一首小诗《咏莲》应和: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十来岁年纪,便对佛法与苍生,生出极大兴趣与慈悲。
这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军阀割据、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战乱流离、离别悲伤构成了最主要的时代背景,也构成了叶嘉莹成长初期的晦暗底色。
叶嘉莹的父亲,青年时期满怀报国强国之志,考入北大外文系学习英文,以期改变国家任列强宰割的命运,却壮志难酬,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叶父随政府迁到后方,八年间杳无音信。
叶嘉莹的母亲,则忧思成疾,于抗战第四年,长逝于天津至北京的火车上。棺殓时,是叶嘉莹为母亲更换的入殓之服,耳畔那一声声钉子锲入棺木的声音,也成为她一生中最痛苦的记忆。
母亲的病逝,让叶嘉莹认识了战争,认识了离别,认识了死生,认识了人生即是如此。
母亲去世时,叶嘉莹不过十几岁,却要作为最年长的姐姐,带着两个弟弟在艰难困苦的沦陷区生存下去。“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这是一个经历生离死别、身处困苦之境的小女孩的诘问,而所问对象,便是无边佛法,便是如来幻影。
▲叶嘉莹与弟弟们的童年合影
15岁那年的一天,叶嘉莹亲手移植了一丛竹种在自家院里。
这种情境,如果在当下,估计很多人都要先拿起手机,拍照,复制首风雅诗词,图文并茂地发至朋友圈,坐等朋友们的随喜赞叹……
叶嘉莹拿起毛笔,写就了一首《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
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一句“忍向西风独自青”,便见其风骨。
因此风骨,方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1943年,叶嘉莹(后排右二)与同学在顾随先生家中留影
北平岁月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可能就是叶嘉莹与其恩师顾随先生的师生情谊。
顾随早年虽是英文专业出身,但国学造诣极高,因此被辅仁大学聘来讲授古诗词。1941年,叶嘉莹考入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1942年,跟随顾随先生上“唐宋诗”课。
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
”——这是顾随先生对叶嘉莹大学之前几首习作的评语。
而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叶嘉莹自喻“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后来,叶嘉莹也曾在文章中写道:“先生对我的师恩深厚,但因我年轻时的性格拘谨羞怯,很少独自去拜望先生,总是与同学一同去。见到先生后,也总是静聆教诲,很少发言,我对先生的仰慕,只是偶然会写在诗词的作品中。”
不仅当时,时至叶嘉莹先生九十余岁高龄,她在很多重要的讲座或场合中,也一次次表达着对顾随这位老师的崇敬之情与传承之意,此心拳拳,令人动容。
1945年,叶嘉莹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毕业。
▲大学时期的成绩单
▲叶嘉莹的大学毕业照片
关于爱情。
腹有诗书的叶嘉莹,醉心诗词,无关风月。但秀外慧中的她,自然不乏追求者,也收到了很多表达爱慕之情的书信。
叶嘉莹却一封都没回。她的表哥曾经送她一句评语:“自赏孤芳,我行我素。”叶嘉莹笑答:孤芳自赏就自赏吧,反正我只跟诗词谈恋爱,心满意足。
后来中学老师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她,名叫赵钟荪。赵钟荪是国民党文员,叶嘉莹面对他几年来的诚挚追求,似乎并未动心。后来赵钟荪调到青岛,但时不时仍跑回北京来见她。
终于有一天,赵钟荪对她说:“我丢了工作。”叶嘉莹忙问为什么,赵钟荪没有回答。“别不是因为经常回来,丢了工作的吧?”叶嘉莹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有愧于他,这才答应了赵钟荪的求婚。
1948年,叶嘉莹迈入了婚姻的殿堂。
▲1948年3月摄于上海,这张照片真是百看不厌啊,这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最好体现
台湾往事:哪得天涯饱看山
此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
1948年冬天,叶嘉莹随先生赵钟荪离开大陆至台湾。
初抵台湾,生活铺展开怎样的一幅样貌?
1948年12月4日,顾随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得叶嘉莹君自台湾左营来信,报告近况,自言看孩子、烧饭、打杂,殊不惯,不禁为之发造物忌才之叹。”
造物忌才,不止于此。
1949年12月,赵钟荪因“白色恐怖”被捕。
次年夏,叶嘉莹带着吃奶的女儿也被关了起来,虽在其后不久获释,却失去了教职和宿舍,无奈寄身丈夫的一个亲戚家。
丈夫羁押,女儿待哺,举目无友,几近无路。
后来,她带着孩子,打一个地铺,住到了丈夫姐夫家的走廊上。如她描述当时境遇的一首诗所言: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也是有泪,也是无助,也是凄惶。但真正勇敢的人,都是最终选择直面生活的风暴。
后来叶嘉莹回忆起这段岁月:“这都是命运的拨弄啊,我大概就是小时候受了《论语》的影响,所以还是可以承受一些苦难吧。”
根植于血脉之中的那份儒家不屈不挠的士大夫精神,在苦难中愈发闪亮。
三年以后,丈夫终于出狱,但性情大变,在家动辄暴跳如雷,对妻子怒斥辱骂。但叶嘉莹从未想过离开丈夫,也很少抱怨,因为在她看来,丈夫的遭际,其实是时代的悲剧,是坎坷磨难让他失去了本心。
▲一家四口
自1954年开始,叶嘉莹在台湾大学任教15年,其间先后被聘为台湾大学专任教授、台湾淡江大学及辅仁大学兼任教授,桃李芬芳宝岛。
在台北,她本受聘于女子中学,由于实在教得太好,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和私立辅仁大学的中文系都请她做讲师,还受邀在电台、电视台上开讲古诗。
听过她课的人都说:“她不仅写诗是天才,教诗也是天才。”
▲叶嘉莹在台湾教小学生
这些听过她课的学生当中,有席慕蓉,有白先勇,也有陈映真。
叶嘉莹执教于台湾大学时,白先勇以旁听生的身份,聆听叶嘉莹的古典诗词课,如他所言“叶嘉莹先生对古诗词的教诲真的是对我启开了一扇门,让我欣赏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美。”
“我就是爱她,我没有办法。”著名诗人席慕蓉一提到叶嘉莹便如小女生一般激动不已,自称是叶嘉莹的“铁杆粉丝”。早在席慕蓉读高中时,叶嘉莹去哪里讲课,她便一路追到哪里。席慕蓉常说:“我坐在下面听老师讲课,觉得老师是一个发光体。”
“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的惊叹。”
陈映真如是说。
▲与席慕蓉合影
▲与白先勇先生
漂泊海外:未应磨染是初心
自1966年开始,叶嘉莹先后被美国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密歇根、明尼苏达各大学邀聘为客座教授及访问教授。
为了让丈夫远离台湾这个伤心地,1969年,叶嘉莹携家人迁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叶嘉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2015年,叶嘉莹被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
初在加拿大任教讲授中国诗词时,叶嘉莹的英语并不太好,只能够用简单的英文,文法也不完全正确。但有趣的是,一学期下来,选修她的课的学生由十几人,增长到了几十人。
这便是人世的因缘吧,叶嘉莹天生便是个喜欢教中国诗词的老师,她有着强烈的意愿,把她所感受到的中国诗词中那些动人的力量传达出来,把那些诗人、词人的生命、理想、情感、志意传达给更多人,这足以超越民族和文化的藩篱,引起共鸣。
半生辗转、辛勤,就在叶嘉莹以为自己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的时候,噩耗传来……
1976年,叶嘉莹的大女儿夫妇意外车祸离世。痛苦如诗可感:
历劫还家泪满衣,春光依旧事全非。
门前又见樱花发,可信吾儿竟不归。
人不经历巨大的痛苦,就不会觉悟。这次的打击与悲怆,让叶嘉莹彻底打破了自己,挣脱了世俗家庭、子女的束缚,投向古典诗歌,决定为古典诗歌的传承献出自己的余生。
叶落故土:赤子归来家国梦
是“一世飘零感不禁,未减归来老骥心。”
也是“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
自1979年开始,叶嘉莹便每年回国内讲学。
▲1996年在天津给孩子们讲古诗
2012年6月15日,叶嘉莹在中南海紫光阁被聘任为中央文史馆馆员。
2013年,叶嘉莹回国定居于南开大学。
南开大学专门建造了一栋中式书院——迦陵学舍,用于叶嘉莹教学、科研之用,这也是继陈省身先生后,南开大学第二次为学术大家修建“学舍”。
北京恭王府将叶嘉莹当年所居住女生宿舍前的两株海棠树,移植到迦陵学舍院中;叶嘉莹早年任教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时培养的第一位博士生,作为加拿大学生代表,向其赠送了一株紫玉兰,也栽植于迦陵学舍。
当然,学舍院内,少不了叶嘉莹最爱的荷花,亭亭净植。
▲迦陵学舍
此后,叶嘉莹先后应邀在国内数十所国内大专院校讲学,并受聘为客座教授或名誉教授。此外,叶嘉莹教授还受聘为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中华吟诵学会顾问、北京师范大学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顾问兼北京文化国际交流中心名誉主任等等。
同时,著作等身,荣誉彰彰。
2008年,荣膺北京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
2013年,荣获“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
2014年,获得“国学传播奖年度海外影响力大奖”;
2015年,当选“2014中华文化人物”;
2016年,当选“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
而这两年最为大家熟悉的信息大概就是这两则了:
2019年“95岁叶嘉莹先生再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
2018年“叶嘉莹先生捐赠1857万元”
其实早在1993年,叶嘉莹先生便捐献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10万美金)建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
一介书生,兢兢执教,一生勤勉,笔耕不辍……从物质角度而言,所得者能几何?
捐赠金额,与大家茶余饭后时长津津乐道的豪门恩怨、明星片酬相较,当然不算巨大,但对叶嘉莹这位一生为人师表,半生漂泊的教育工作者而言,已属巨额,捐赠数额中的一部分,是她变卖自己天津及北京房产所来……
荣誉,从不是叶先生所重。
她一生所钟,除了诗词,便是“教书”——
“我生来就是一个教书的。”
“我一直在教书,这是情不自已。”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讲给年轻人知道?你不能讲给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对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上也对不起古人。”
“我一生,70年从事教学,这是我愿意去投入的一个工作。如果人有来生,我就还做一个教师,我仍然要教古典诗词……”
笔者有幸曾聆听九十余岁的叶先生,一堂两三个小时的讲座,谈辞娓娓,风骨岩岩,而且,全程站立讲课——这是叶先生执教70余年,一以贯之的品质与品格,风度与风神。
她在三尺讲台上的风采神韵,已经成为无数人心底中国传统文化最形象、最生动的诠释,一睹难再忘,甚或泽益一生。
▲种桃种李种春风
高山仰止的叶先生,其实从来不曾高高在上。
比如,抛却学术,不谈事业,女孩们可以从叶先生身上学到的那些事:
即使你的世界“烽烟”四起,但你亦可为自己撑起一方自由天地——这源于精神的富足和开阔;
即使你的身心颠沛流离,但你不妨仍固守一座信仰的“城池”——如果你心中栽种着一株荷花,品格亭亭净植,感情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君子之质。
毕竟,一个览过众山皆小,蹚过沧浪水浊,闻过边塞羌笛,望过秋水长天,共过千里婵娟,念过天地之悠悠、逝者如斯夫的人,怎会止步于一沟一壑,怎会沉溺于一时一地?
她只会是:
如是我见,春则海棠,夏有菡萏;
如是我闻,弦歌不辍,倚杖风来;
如是我得,一寸冰心自凝,二分明月无碍……
叶先生的美,即是如此,你我心向往之,亦可勉力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