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驽

近年来,影视剧里、网络上,掀起一股“民国名媛”热。很多人以为,百年前女性的日常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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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摄于重庆北温泉,几人都是达官显贵的女儿

或者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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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曼玉《花样年华》剧照

其实,这是“幸存者偏差”。这些照片只反映了极少数有钱有权人的生活。在那个内忧外患、生产力低下、社会意识保守的时代,大多数中国百姓的生活,是极为艰苦的。尤其是女性。

有的“果粉”希望穿越到百年之前,过一把“名媛”瘾。这里就讲一个“民国名媛”的真实经历——她出身于大家族;她的二舅,曾任北洋政府总统府秘书长、湖北省省长;她的堂兄,曾是陆军大学教育长、湖北省主席、二级上将;她的丈夫,历任黄埔教官、北大教授、国防参议员、宣传部副部长、立法委员。

这样的身世,妥妥的属于“名媛”吧?那么她是不是过着锦衣玉食、呼僮使婢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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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的迎亲队伍)

一、婆家那些事

1919年初,一支迎亲队伍举着彩旗彩牌,锣鼓唢呐齐鸣,来到湖北黄冈万家大湾,迎娶新娘。新娘家门前爆竹雷鸣,人头攒动,好不热闹。16岁新娘这时的感受,更多的是惶恐。当牵娘扶她上花轿时,母亲泣不成声,再三叮嘱女儿:“公婆的话要听,小姑的气要忍,不许争,不许辩。”

新娘姓万,闺名冰如。万家虽非大富大贵,也是一方地主。新郎家世更了不得,用今天的话说,乃青年精英、官二代。新郎叫陶希圣,当时是北大学生。他的父亲当时任河南汝阳道道尹,相当于现在地区专员,低于省长,高于市长县长。

陶、万二家世代联姻。黄冈的风俗,男女通常是幼年就定婚(不是订婚)。也就是所谓“包办婚姻”,女人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万冰如在回忆录中叹道:“到后来无论男方是残废、是呆子,是成器、不成器,无论男方是穷是富,只有听天由命。”

陶希圣无疑是“成器”的,夫妇二人恩爱有加,相扶与共。从这方面来讲,万冰如是幸运的。

婚礼完成,新娘住进婆家——信阳道尹公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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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资料图:清末衙门)

陶家是官宦家族,人多,规矩也多。万冰如新媳妇初来乍到,一切小心翼翼,按礼节行事。每天清晨,须早早起床,洗脸梳头完毕,坐等向婆婆请安。一听到婆婆屋内传出醒来的动静,赶紧端上茶汤,轻手轻脚进去,双手奉上。

吃饭分两桌,每餐六大碗四大盘的,很丰盛。公公、婆婆和小姑们在大厅吃。这时媳妇是不能吃饭的,要等到大厅吃完了,再回房吃饭。晚上要向公婆请安才能回自己房间,准备第二天早上公婆吃的点心。

做媳妇的,得对姑姐恭谨有加。陶家两个大姑姐经常发生冲突。万冰如回忆:两个姐夫都在道署里当差,住得很近,每天大姑、二姑都回来吃饭。吃罢饭就打麻将,一打麻将就吵架。甚至拿起骨牌扔进炉子里,说再与你打牌,斩我手指。过不了一个钟头,新牌买回来,二人又说说笑笑打起牌来。

几乎每天重复这样的故事,搞得万冰如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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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资料图:民国女子打麻将)

陶希圣母亲姓揭,出生于名门望族,一向以强势闻名乡里。不是揭氏对万冰如有成见,另一个媳妇的遭遇同样如此。陶希圣的哥哥叫陶述曾,字翼圣,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水利专家,解放后曾任湖北省副省长。陶述曾的妻子姓向,万冰如叫她向大嫂。向大嫂体弱多病,与万冰如一起受尽了婆家的白眼和折腾。婆婆、姑姐们打麻将,万冰如和向大嫂二人,冬天为他们烘火,夏天为她们打扇。“我们做一个风扇,用手拉,婆婆说懒主意太多,我们还是用手来扇芭蕉扇,一扇就是几个钟头。”

有时婆婆到女儿女婿家打牌,万冰如妯娌二人得打着灯笼在门口等候婆婆和小姑回家,“冬天很冷,人站不住,就靠门上,有时衣服一扯就破了。我们做媳妇好苦,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谣传出去,我们就不能做人,只有忍耐到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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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冰如的堂兄万耀煌

二、重男轻女

更大的不幸在女儿骊珠出生后。

一家人迁回湖北仓埠故乡,万冰如头胎生下一个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生女儿仿佛是犯了罪,家中无人理会。”万冰如心里感慨道。她产后发炎,独自睡在卧房里,发冷发烧,周身疼痛,又没有奶。女儿哭了没人来查看,万冰如只好挣扎着起身,用棉花蘸一点儿水,喂女儿止哭。

万冰如的母亲从娘家送来30只鸡,打算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产妇每天炖上一只补身体。“厨房每天杀鸡熬汤是下午,婆婆姑娘外孙吃得又说又笑,但送给我的,有一两块鸡肉,我觉得不热不敢吃,只喝了两口汤,这就是我一天的粮食。”

陶希圣暑假回家,抱着女儿到大厅去。姐妹们说:“一个女花子,还要爱,叫她早点死了还好些。”

好歹骊珠在吵吵闹闹的环境中长到牙牙学语,会蹒跚走路。陶希圣的父亲离职还乡,身体一天弱似一天,逐渐病倒了。这时小骊珠成了爷爷的开心玩伴。没想到,这引起了姑母们的妒忌,念叨说:“几个外孙儿赶不上一个女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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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穿越

陶希圣暑假回来,万冰如正生下二胎,又是一个女儿。“我知道更加苦难的日子了。”“婆婆和大姐,叫佣人把骊珠带上楼,女孩在晒台上睡不习惯,一晚哭到天亮,我在月(子)里听到她哭‘妈妈!我好冷!’我的心要裂,通夜不能合眼,我的泪水如雨样流。”

陶希圣也睡不好,他跟大女儿都患上疟疾。高烧得迷迷糊糊之中,传入耳中的话却是:“生两个女孩的媳妇不可留在家里,应该写休书让她回娘家去吧。”陶希圣一时忿激,神经错乱,抓起一根布带勒自己脖子。万冰如看见,扑上去拉陶希圣的手,大声呼喊:“婆婆!”婆婆进来,非但不劝阻儿子,反倒责骂媳妇:“好大胆,你想谋杀我儿子!”一边骂,一边用拳头捶打万冰如背部。万冰如急愤交加,扑到门外,在天井边大口吐血。大姑姐见了,冷笑道:“女人的血,算个什么。”

别以为她们要陶希圣休妻是一时嘴贱。等陶希圣退烧后,又向他提及写休书。陶希圣只好低眉顺眼地来到母亲跟前,轻声劝说:“离婚不是那么容易,她(万冰如)的父亲在江西做县知事,她的舅父在北京做平政院长(相当于最高法院和监察院)。她在我家并没有错,我家把她休了,她家说起话来,我家当不住。”这样一番说辞,才打消了婆婆和两个姑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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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巴金小说改编的电影《家》剧照)

三、大家族

更不幸的是,1922年,仓埠镇一带流行麻疹。三岁的骊珠和几个月的二女儿琴熏,都感染上病毒,骊珠不幸夭折。万冰如晚年回想骊珠卧病在床那一幕,犹泣血锥心:“(陶希圣的)五妹从武昌来,带些饼干,分给外甥们,却不分给骊珠。她问:‘为什么不分给我?’我到大门,等候从万家(大湾)到仓埠(镇)来卖布的人,托他们带信给我娘。过了几天,饼干带到了,她(骊珠)的病已经不能开口吃东西了……一天一夜,她就这样死了……我已晕死二次,痛心至极。家中人说,死个女孩子算什么,哭得大家不安。我不敢在家里哭。”

当时陶希圣在北京读书,对大女儿夭折的细节一直不知。五十年后,夫妇二人垂垂老矣,万冰如才把一直隐忍在心里的凄苦点滴,告诉了陶希圣。灯下夫妻相对,涕泪交流。

二女儿陶琴熏也差一点夭折掉。琴熏虽然度过麻疹危机,但口腔和气管慢性发炎一直未好。在那个年代,一场普通炎症就会致人死命。这时陶希圣北大毕业后,在安庆教书,万冰如面对生病的女儿,不知如何是好。幸运的是,万冰如的姐姐来看她,见琴熏病重,责备妹妹束手无策。姐姐坚决地说:“走,跟我走,到省城去求医!”姐姐转身到婆婆房间,对揭氏说:“你不能看着二房(陶希圣行二)死一个女儿,再死一个。”不等揭氏答话,拉着万冰如就走。

来到武昌,“求一位卢医师,进门就行跪拜礼,因我一文钱也没有,只得行礼求诊……卢医师感于我们的诚意,看到我们的敬意,慷慨答应诊好琴熏,果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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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老照片)

赶回仓埠家里,先向婆婆问安,再问大姐好,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女孩病好没有,无人问过,吃了饭没有,无人问过。”

陶家虽非钟鸣鼎食,也是官宦人家,怎么万冰如给孩子看病,却一文不名?以前大家族中,财权掌握在家长手里,几乎是一个统收统支的体系。陶希圣回忆:“在大家族制之下,子妇‘无私蓄,无私财’。我带回的东西与钱财,不能入私室。暑期之后,我返安庆法专,冰如的母家带给她二十元,给小孩们吃东西。她只拿了一元换零钱,准备每天贴些零食,使小孩不哭,好让她做劳作。但仍被家中指为我私下留钱,痛受斥责,三日乃至五日,不能止息。那十九元也就冻结在抽屉里,不敢再动了。”

万冰如回忆:陶希圣放暑假,带回来土特产,奉上母亲,分送姐妹,除了自己买书用去一点,“余下的四百元(那时400块银元,可是一笔巨款!),回到家门,便拿出请婆婆收下。行李等项都放在婆婆面前,身上长衫也挂在衣架上,再抱起自己小女儿,在前后走走,让大家看清,他短褂口袋并无东西,晚饭后才进自己的房。”

万冰如这位“民国名媛”的不幸际遇,只是婆婆揭氏和两个姑姐个人品质造成的吗?是,但不完全是。在那个时代,除了“三座大山”,妇女还要遭受“神权”、“族权”、“夫权”的压迫。巴金的《家》、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都是那个时代的忠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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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走出家乡

万冰如又怀了第三胎。有一天家中请来裁缝给男孩子们做和尚袍,祈祷长命百岁。亲戚指着万冰如的大肚子说:“二房的快要生了,怎么不多做一件和尚袍呢?”大姑一撇嘴:“‘撞破你的前脑壳,打破你的后脑壳’,她也能生儿子?”

偏偏万冰如这次就生了个儿子。后来一共生了6个儿子。

这时陶希圣去了上海,在商务印书馆当编译,月薪80元。陶希圣对妻子说:“只要在上海站得住,一定回来接家眷。”五个月后,陶希圣攒下一百多银元,打算回老家接妻子儿女。春节回家,万冰如知道陶希圣母子会商量此事,去万家大湾回避。这边陶希圣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在外生活绝不用家里的钱,也不要家里贴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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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资料图:老上海)

揭氏总算默认了。于是陶希圣把万冰如母子从娘家接回来。万冰如回忆:“我的衣箱和被服都在楼上,不敢去拿,只就自己房里收捡一下,捆了一卷被子,装了一只网篮,一口皮箱,大小四口人的衣服,都在其中……希圣与我带着俩小孩到婆婆床前,分开帐子,叫声婆婆。她翻了身,把面向里。我们知道她不理我们,只好把帐子放下。我们呜咽不能成声,跪拜之后,洒泪出房。”陶希圣回忆:“冰如的首饰与陪嫁的衣服布匹,更不敢带走……从此以后,我们是失去家乡生活根据的都市人海里的漂泊之人。”

大家族压抑的生活终于结束了。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这是一位“名媛”的真实心路历程。想“穿越”回去做“民国名媛”的人,请先想好——那时还有很多女孩会被强行折断脚趾骨缠足;没有你须臾不离的手机,绝大多数地方没有电没有自来水,私人汽车少得可怜;更何况,投生为“名媛”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几,更大可能,你穿越过去,会是一个为“名媛”端茶倒尿的丫头、洗衣做饭带孩子的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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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老店:商务印书馆)

五、上海的磨难

陶希圣、万冰如和他们的一群孩子,以后的生活是不是一片坦途呢?答案是否定的。他们在那乱世之中,大起大落,历经艰险。也正因其惊心动魄,才奉献给我们精彩的故事。

商务印书馆的工资高低论学历。“海归”以英美为最高,日本次之;国内同济大学和东吴大学毕业的,可拿到90元,陶希圣北大毕业,每月只有80元。孩子陆续出生,日子十分拮据。

陶希圣回忆:“在开门七件事之中,最艰难的是柴。有一天在春寒中,冰如背着(大儿子)泰来,上街去买柴。沿家讲价,讲了好多家,才买得几捆柴。比及回家,把泰来从背上卸下时,那小孩受冻已经僵了,只剩下胸口还有一点儿温暖。冰如一边哭泣,一边烧一些稻草,慢慢了烘,他才转过来。如此艰难的柴,到后来,冰如练习到一根柴烧熟一顿饭和菜。”

家里还有一项较大的开支,就是买书。有一次万冰如埋怨陶希圣,买书花的钱太多了。陶希圣回答:“我肚子里要进货,才能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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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口中的苦日子,与下面图片对比一下呢?)

万冰如晚年回忆道:“我们在上海是这样过日子,只是苦了两个小孩,他们是一日两餐,未必吃饱。每天下午有一个卖粥的来,买一小碗,男孩吃两口,女孩也吃两口。除此以外,不在门口买零食。他们已成为习惯,如果有糖果担子在叫卖,他们立刻跑进来,把大门关上。既不能买,又何必去看。在上海实在苦了孩子们,到于今想起来真是难过万分。”

贫者最怕病。陶希圣一度因伤寒症病倒,无钱医治。他向家里写信:“我现在大病,尚有一线治好的希望,家中与其等我死后,搬棺材回家,不如寄些钱给我治病,我病好之后还可做事业,做学问,报答母恩。”后来听说揭氏接信,大哭一场,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寄钱,也没有回信。

得不到家里救助,无奈,万冰如只好出面向陶希圣的同事借钱。这天她来到编译馆前,等着员工下班。一向与陶希圣友好的李伯嘉出门来,万冰如张不开借钱的口。还是李伯嘉看见她,主动问:“希圣几天没有来,怎样了?”万冰如回答:“他病得很重。”李伯嘉拿出5块钱给她:“治病要紧,你拿去。”

编译所长王云五(百年前非常著名的文化大咖)听说陶希圣生病了,亲自来到陶家,留下15块大洋,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心塞的日常琐事很多,就不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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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资料图:难民)

行笔至此,多么希望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再怎么艰难,再有多少委屈,万冰如总是陶家二奶奶,至少衣食无忧;而在那个年代,连“衣食无忧”四个字都无法企及的老百姓,数以亿万计!他们只是历史学上的统计数字。他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历史应作如是观

后面的故事,由小转大,看一看万冰如这位“民国名媛”经历了怎样的大风大浪,她在风浪之中又是何等的智慧、勇气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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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希圣和万冰如

(本文作者:马驽,“这才是战争”加盟作者。未经作者本人及“这才是战争”允许,不得转载,违者必追究法律责任。

编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