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几日，去了趟乌镇。
高铁桐乡站下车后,一路相随的秋雨依然缠缠绵绵，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淡淡的幽香。江南农历八月，本就是丹桂飘香的时节，当年南渡的李清照见到桂花后感叹：“梅定妒，菊应羞”“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做为北国之人，我能巧遇一次桂花季，自然开心。
前几次来乌镇，住的皆是标准化酒店。此次特意预订了西栅一家紧靠主河道的民宿，体验一回“枕河而居”的江南风情。这家编号为17幢的民宿名“温故客栈”，一侧紧临小巷，一边紧贴碧水。房前左侧有个小空场子，为观景佳地，可一眼看三桥，近在眼前的是座不大的廊桥，名“雨读”，很有些诗意。稍远处一座是三拱桥，另一座是板桥，像极了陈逸飞画笔下的周庄双桥，只是河道与桥面皆比周庄阔达不少。场子边上有两棵树，一棵是柚子树，结出好些绿油油的大柚子。另一株是桂花树，花开正香，满地金黄。
三拱桥头柚子大
桂花香飘满地金黄
客栈系两层砖木楼房，一楼是江南民居特有的厅堂，前后都有门，谓之“穿堂”， 内有餐桌、书桌椅、书架和写字台，上面摆放着少儿课外读物与作业本，以使住客身临其境，体验所谓“见人、见物、见生活”。屋外临水处有水榭，摆放着桌椅，供人在此喝茶，小酌，就餐。
一进客栈，迎接我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先是给我递上一杯饭饮汤，也叫锅巴茶，用蒸米饭时产生的锅巴加水熬制，有种特殊的香甜味道，尽管“老糖友”的我不能喝，但凄风冷雨中，这份暖意我却体会的到。
诱人的民宿私房菜
天近黄昏，雨一直下，晚餐便不想再出去，借机品尝一下这家民宿的厨艺。墙上挂着他家的螺蛳鸡、马蹄夹、珍珠鱼头、乌干菜狮子头、乌冬菜闷船鸭等图片，都是在乌镇民宿私房菜及房东技能比武大赛上的获奖菜品，尽是功夫菜。我点的是菜单上的清蒸白水鱼，此鱼即白鱼，与银鱼、白虾并称“太湖三白”，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清蒸做法也很考验食材的新鲜程度。素菜中，我要了鸡毛菜，这是江南人家最为普通的家常菜，以此清炒，与鱼搭配，也算荤素兼有。菜端到水榭的餐桌上，慢慢品来，色香味果然都不错。
房东还推荐说他家梅菜烧肉做得好，但美味不可多食，又不想放弃，便与其商量早餐能否做此菜，原本早餐是不烧菜的，但房东欣然应允。第二天的早餐所包食物中，小菜、水果无甚特别，面点组合却五颜六色，桂花糕、定胜糕、奶黄包、鲜肉小馄饨、紫薯小馒头，都是江南味道。外加的梅菜烧肉也如房东所言，五花肉在黄金搭档梅干菜辅佐下，烧得肥而不腻，酥烂软糯，唇齿留香。
乌镇游船前几次来我是坐过的，却都是在白天。早年读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同名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总是对江南乘船夜游抱有幻想。很多年前去南京秦淮河夜游，并没有找到感觉。这次在乌镇，再次体会夜航船。
乌镇的橹声灯影
乌镇虽无“六朝金粉”之贵气，却多了些江南水乡之韵味。沿岸房舍灯火明暗适度，不夸张，不突兀，没有很多古镇流行的大红灯笼。除游船终点站文昌阁码头处几间酒吧笙歌响彻外，古镇夜色整体氛围和谐而静谧。这里的船既非朱自清、俞平伯乘坐的那种“七板子”，也非鲁迅老家绍兴的乌篷船，舱棚相对高阔，以利游人观景。船上没有灯彩，船头略微上翘，摇撸人站在船尾，稳稳地把控着方向与行进节奏。两岸房舍洒下的昏黄灯影在雨水的拍打下显得朦胧，朱自清细腻如抽丝地描摹的“桨声灯影”，我依然无感。
“温故”的客房与乌镇其他大部分民宿一样，设在二楼，一为客人安静，二为居高观景。沿着老木楼梯拾级而上，二楼走廊上推开木窗扇可鸟瞰小巷石板路上人来人往。卧室窗户则正对那条主河道，水面上过往游船夹杂着各种人声掠过，楼下水榭小酌的人，阵阵欢声与笑语，一同构成小镇夜曲的和弦。
一觉醒来，听到窗外不时的鸟鸣和“哗哗”的声响。打开窗帘与窗扇，但见河面上泛着雨后的薄雾，天空一片灰蒙蒙。星星点点的游船载着习惯于早起的游子在水中游荡。与其他时段不同的是，此时船上乘客很少，至多两三位。有的船头上，穿着时尚而复古的女人，头戴与电影《情人》中女主同款的巴拿马草帽，或自拍，或他拍。有的船仓内摆放着各色早点，系高端酒店所提供的船餐。还有些没有顶棚的舢板，装满各种食材或布草，送往相关商家。
窗外的橹声
朱自清的美文中，用“汩——汩”的象声词来描绘秦淮河的桨声，而乌镇的船不用桨，而用橹，那“哗哗”的声响便是摇橹搏击水面的结果。长长的橹，划皱一泓秋水，也划开了河面上的晨雾。临窗近观泛舟，真有些“枕边惊闻橹声过，槛外俯看云影浮”（明人桑悦《题凤洲草堂效吴体》）之意境。
其实，此次乌镇行，主要来看肖邦。偶尔刷到陈丹青视频，得知今年9月28日至明年2月5日，由波兰肖邦研究院、木心美术馆和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主办的“肖邦之心”特展，在木心美术馆地下一层特展厅举行。陈丹青在视频中还讲述了肖邦的心脏回归祖国的曲折而神奇的经历。
肖邦半身像（尤金纽什·扎尔科夫斯基）
纪念肖邦心脏存于华沙圣十字教堂（明信片）
陈丹青的恩师木心是乌镇人，出生于东栅栏杆桥，与作家茅盾居住在同一条老街的两端。乌镇不仅翻新了曾被做为工厂的木心故居，改造成为木心故居纪念馆，还在西栅建起一座极简风格的木心美术馆，由国际知名建筑设计师贝聿铭弟子、纽约OLI事务所冈本博、林兵共同设计督造，馆内陈设与布展由OLI设计师法比安主持。
对于陈丹青来说，木心亦师亦友，他称木心是自己的“精神教父”。陈丹青也将乌镇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来过无数次。他不仅参与了木心美术馆的设计论证，还担任馆长，常年致力于展示和推广木心的艺术理念、作品与生平。
木心美术馆前排练节目的演员们
木心挚爱音乐，早年练习钢琴，曾在上海育民中学兼授音乐课。“文革”时他被囚禁，仍自绘琴键，默默坚持练习。他晚年时曾说：“音乐是我的命，爱情是我的病。贝多芬是我的神，肖邦是我的心”。
本次展览正是陈丹青诚邀各方将肖邦请来，以实现木心生前之夙愿。其间展出46件肖邦珍贵展品，最为珍贵的是肖邦亲笔写下的乐稿和书信，以及一系列肖邦主题绘画和雕塑。
阿里·谢菲尔绘制的肖邦肖像（临摹）
肖邦死亡面模及左手手模（肖邦博物馆藏品）
肖邦从波兰流亡到法国时，特别喜欢一个名叫诺昂的小村庄，这个距巴黎百余公里村子住着他的情人、法国作家乔治·桑。他俩相爱十年，肖邦在诺昂住过七个夏天，并创作出了几乎所有成熟的作品，这段时间被视为其音乐创作的“黄金时代”。肖邦认为，诺昂有他音乐创作所需要的一切条件，而在巴黎那样纸醉金迷的大都会中是不可能的，那样会把他吞噬。诺昂的乡村生活，宁静、单纯，与大自然朝夕相处，令他悠然自得。
《肖邦最后的和弦》（布面油画，约瑟夫·梅欣娜-克热斯 ）
肖邦在法国默默无闻时，李斯特已红得发紫。但李斯特对肖邦所展露出的音乐才华大为欣赏，并想方设法将肖邦介绍给法国观众，最终使肖邦一鸣惊人。李斯特也喜欢诺昂，来过很多次。他谈到肖邦时说：“一到乡村的住所，看到花园周边的果树、蔬菜、野草和野花，他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胃口也好了，欢声四溢，妙语横生。他开心地和大家玩耍，成了变换游戏、增加生活插曲的大能人。大自然使他生机勃勃，乡村中的纯朴的自由符合他的口味”。
陈丹青在该展览前言中说：“木心有灵，将在故园见到他终生挚爱的肖邦”。我想，喜爱乡村生活的肖邦同样有灵，他来到东方国度的这方水乡古镇，一定是神清气爽。他若给木心诗作《从前慢》谱曲，肯定是一曲充盈着诗情画意的优美旋律。
古镇嘉年华
我要离开乌镇时，见一些演员们在木心美术馆前排练走台。“古镇嘉年华”在河畔小街上也开始轮番进行，装扮奇特的各色动漫和戏剧人物踩着高跷粉墨登场。这都提醒着人们，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的帷幕已经拉开。肖邦在此，也一定会心动的。
（本文图片均为牛国栋摄影）